“还有那土豆,推广到下头,各处都是大丰收,便是黔颠等州最贫困的地区都没有上报饥荒,龙颜大悦,各地百姓也是感念雁云郡王之德。可是我们几个是知道的,那土豆最早是你闲谈时提起的东西,如今大面上都变作了雁云郡王的功绩,小叶你倒是隐在后头不大显了。” 叶峥微微一笑:“这有什么,我做事又不为名声,为的是自己的心。” 闵良骏提高音量:“你们瞧瞧他这说的,为的是心,不为名声,这话轻飘飘一句揭过,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多没有名声呢,要我说,这就叫没有自知之明,叶弟是对自己在京中的声名一无所知呢!” 谢元德捧哏:“这话我赞成,小叶你还不知道吧,京中如我们兄弟这些眼明心亮的也不在少数,你在中间起的作用,那是隐没不去的,不说土豆那等攻在千秋的,就说你弄出来的粉丝粉条、香皂花水,细细一支却能燃上两三个时辰的蜡烛,还有那定价低廉,使普通百姓也能买得起的棕榈皂,凡此种种哪一样不是惊掉了世人下巴,你呀莫要自谦,于朝臣中,你可早不是无名无姓之辈了。” 周纪明也说:“原先你被调来的雁云州的时候,我们几个凑在一处也常替你发愁,想说这样地方来了,若无契机便是很难调动,兴许一辈子就得蹉跎在这了,但后来就不担心了,以你如今之名和为治理雁云做出的成绩,前途定然不会仅止于此,那吏部的人再怎么糊涂,也不能放着你这样一个能臣白撂着不用,我等之心,也就可以放回肚里了。” 叶峥听得着实有些感动:“我在雁云自在逍遥,却劳兄长们替我的前途担忧了。” 话既至此,闵良骏道:“快修做那小女儿态,现在好不容易我们来了你的地盘,你也得带哥几个自在逍遥一回才是。” 这话不消多说,叶峥也会尽心尽力接待他们。 午膳是雁云特色,脸盆大的帝王蟹,质白如雪没有一丝腥气,巴掌大的青口贝,肉质细腻有嚼劲,拳头大的带子,清甜极鲜,还有煎鳕鱼块,青柠海盐三文鱼,象拔蚌煮粥,都是肉质鲜美少腥气的食材,防止他们北地来的一时吃不惯,同时还附带了不少北地常见菜色,配上时新果酿,还有各色果子点心,团团放了一桌子。 不过瞧着三位北地人的筷子都不约而同往那海珍上伸,显然对这几种海鲜的接受度还是很高的。 吃完席面,用鲜花水洗了手漱了口,侍从又端上鲜果,葡萄、柑橘、石榴、草莓、枇杷等,都是时令鲜果,这个时节芒果还没成熟,不过有浓浓的芒果罐头,都隔着碗冰镇,瞧着晶莹剔透,泛着水果清甜。 孩子们用麦秆插在椰子上,吸里头甜甜的椰汁,不过这椰子看上去不比寻常椰子要小,五岁小孩也可以两巴掌捧着喝。 叶峥解释道:“这时节椰子还没有大批量成熟,只在宝丰郡海边有一片早熟品种的椰子林,产量不高,个也小,味道却是甚好,我家安儿和然儿尤其喜欢。” 这时,安儿忽然喜悦叫道:“周哥哥运气好好,你这个是糯米椰,吃起来像粥一样稠稠的,叫人给你开了,你用勺子舀着吃。” 说完招来侍从给周子善开椰子。 开出来里头果然不像寻常椰子那样是一泓清水,而是米浆糊糊的质地。 众人都来围观。 叶峥赞:“子善果然运气极好,要知道开一百个椰子,也未必出一个糯米椰,口感格外不同,你快尝尝看。” 周子善见大家都围着赞他,不好意思地捧起椰子递到两个弟弟跟前:“这么稀罕的东西,给弟弟们吃吧。” 他熟读圣贤书,时刻记着兄友弟恭的准则。 安儿然儿都摆手说不用,然儿煞有介事道:“周兄你就别谦让了,我对这个感觉一般,叶瑾安喜欢,却是每年都要吃上好多个的,不差这个。” 叶峥揶揄着调侃:“那是,一片椰树林统共就出那么十个八个的,椰农仔细挑了送上去,仗着王妃喜爱,可不兜兜转转全到你们小哥俩肚子里了。” 安儿然儿可不像周子善那样害羞,爹爹的揶揄他们自当没听见,催着周子善快尝尝,味道好着呢。 坐在凉亭高处,吃着沁凉甜甜的果子,花香味的熏风吹着,天空是晴蓝又高远,飘着朵朵雪白的云,湖光山色看起来仿佛都拢着层透明的滤镜,令人眼睛都舒服了。 周纪明不由感慨:“怪不得你信中从无流露出离京远去的遗憾,一派安之若素,生活在这样地方果然心胸也开阔了。” “这我倒要为小叶澄清澄清。”谢元德笑,“小叶从来如此,就算在京里囿于案头的时候,我瞧他也自在得不行,有一种人便是有这种境界,无论到哪里都能找到最舒服的生活状态,不佩服不行。” 叶峥连忙摆手:“当不起境界二字,我不过就是心大罢了。” 谢元德点头:“可见心大也是一种本事。” 周纪明便露出若有所思神色,其余几人见状便不打扰,自顾自看起花园景观来。
第113章 第二日又是个大晴天,原本安儿然儿是要上学去的,但因着周子善难得来一遭,小哥俩得了好好招待的任务,云清就派人去学里替他们请了假,于是小哥俩又得以逃学在家,不用去上课。 两日都没去学里,凌嘉裕有点按捺不住,一大早就来了云府。 上学时间瞧见凌小五,叶峥还挺奇怪的,问了侍从才知道,凌公子是来找他们家逃学的双胞胎的,侍从还煞有介事带了王爷口谕,说阿弟三位同届好友都是朝廷的中流砥柱,本王事务繁忙不便离开,就由我儿小五替父尽孝,来见见京城贵客吧。 叶峥一看凌嘉裕冷清清的俊脸,显然没把什么替父尽孝放在心上,更没往三位朝臣跟前凑,目标明确来了他家就往后院安儿然儿处跑,这到底是是“替父尽孝”,还是奉了明谕逃学,还用问吗? 于是,叶峥家出门游玩的大军里又多了凌小五一员,其实也习惯了。 叶峥带着三位同僚参观了城外的研究基地,参观了制糖制皂工坊,游览了踏青的山谷,瞧了那能带人滑行的纸鸢,回程又参观了雁云综合学院,坐了观光云梯,在云梯的观景台上,将整个雁云城收入眼中。 三人从一开始的震惊到后头的淡定,那心里的滋味简直是没法说。 来的时候还十分有优势地抱着慰问可怜被放逐偏僻之地的叶弟的心情,这到了地方才知道——乡巴佬竟是我自己! 这一夜,周纪明翻来覆去没有睡好。 他乃是这个年代最正统的寒门读书人想法: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用科举证明了自己,在一众才子中脱颖而出,一举夺魁,金銮殿上点状元,天街簪花跨马游街,不是不意气风发,满腹青云之志的。 抱着大干一场的想法,他进了人人羡慕的翰林院清贵之地,在里头一待就是三年,每日做的都是些案头琐碎工作,到点应卯到点回家,日复一日月复一月,这时才知道,状元榜眼探花不过是个起点,就算是状元,固定三年也出一个呢,等当了官,蹉跎几年一事无成,谁还记得你是XX年XX届的一甲榜首? 在翰林院里,只要做好本职工作,没人会催你干什么,一切全凭自觉,翰林院也很少裁员,只需通过三年一度的翰林考校,通过了就没人会让你走,理论上,只要愿意混,翰林院的确是个养老的极佳去处。 从前饭局时周纪明听了叶峥小小年纪那番翰林养老论,心中若说没有一点不以为然是假的,还觉得这个叶弟没啥进取心,以后成就有限,可事实是,叶峥很快就调动出翰林,到地方干实缺去了,干得还相当不错,留在翰林院里日日和一群老脸应付故事的反而是他周纪明。 瞧着自己同一届的二甲进士因着办差办得好或者朝中有人帮扶补位六部实缺,又有闵良骏这个科举第四名,因着家里权势一里一里晋升上来,竟然和他这个一甲第一名状元平级了,周纪明心里十分不是滋味。 当然他不是眼红闵良骏升职快,只是略有不甘,他自问才干绝不输于人,却输一点家世机遇,差那么一点兴许就是差一辈子,叫他如何甘心。 几位同僚言辞间的提点,开解,甚至是怕伤他自尊心而小心翼翼整理措辞,又有闵良骏时时搞怪化解尴尬,周纪明不是不知道,也十分感激能交到这样的好友,他明白,论才华兴许他是四人里头拔尖的,论心性,他反而多有不及。 这一天,他在雁云看到了不同于北地的风景,有自然景观,也有人力造物,那些巧夺天工的手段,机巧灵性的想法,还有一步步将之落到实处的毅力,令周纪明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巨大冲击。 叶弟介绍纸鸢滑翔项目的时候,闵谢二人都以恐高为由三连拒了,只有周纪明硬撑着实际体验了一把,他其实也恐高,但他就是这样不服输性子,不愿输于人,更不输给自己。 当双脚真的离开地面,飞鸟一般腾空而起,御风向前的时候,当乘坐云梯,坐在高高观景台上让风吹过袍角的时候,看着如蝼蚁一样,却有生命力的市井平民,周纪明却忽然生出一种与自己和解的想法。 人类都可以上天了,世间之物显得如此渺小,民生如此多艰,百姓都在用力生存,他又有何好执拗呢? 这一刻,他真切领会到了叶弟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猛子.唯心上》),做好自己,其余交给时间。 他周纪明堂堂七尺男儿立于天地,莫非得不到皇家赏识,他便整日自苦,这日子便不过了吗? 想到昔日种种,他不由脸颊生烫,他整日自怨自艾,说些酸溜溜的话,还在书信中和叶弟抱怨,言谈中也流露给谢、闵二位好友听,颇有点经常散发负能量的意思了。 换做周纪明身边有这样的人,他未必能一直保持平常心结交,估计就是默不作声疏远了。 而谢兄叶弟和闵弟,不仅没有疏远他,还不遗余力开解,叶弟千里穿书绞尽脑汁安慰,谢、闵两人,本不用特意来雁云一趟,却为着自己千里迢迢地来了。 人生得这样三位知己,他周纪明还有啥不满足的。 想到这里,周纪明脸上颓色尽去,他更睡不着了,干脆披衣起身,来到桌案前,饱蘸浓墨提笔作诗一首。 不知是不是今日受了冲击心境有变,明明是深夜众人都睡了,周纪明却是文思如泉涌,下笔如有神,那诗词一首接着一首,写得热了还推开两扇窗,让清凉夜风吹进来,吹散一室闷热。 具体写了几首,周纪明自己也不记得了,他只记得自己从未这样舒心,彷佛把那心底累积的沉郁之气一股脑儿全泄了出来。 写完丢下笔,整个人为之一轻,走到床边倒头便睡,梦里鼾声都是轻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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