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迟满从来不敢主动与他说话,跟在他身边像个只会应答的机器,然而此时,它那张小脸上终于露出了个笑,一对紫色的眼眸也弯了起来。 对上它的笑容,迟一悬不觉松开了紧蹙的眉头,但他心中的猜疑不减反增。 “你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迟一悬的语气算不上好,他联系前后,愈发觉得这一切无比荒诞。 “还是说,天道幕后有人操控,你们联合起来耍我?” 迟满的眼睛已经完全弯成了月牙,此时它的声音里没有了这些年的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仿佛初见时的柔和。 “陛下,不要抗拒,当您晋升合道期,当您融入道中,您会明白一切。” 迟满的身体也在散发着淡淡银芒,迟一悬停在空中与它对视。 片刻,他眉头舒展开,一点下颌。 下一瞬,银芒大盛,仿佛流星,托举着迟一悬和迟满一起没入明月当中。 仿佛穿过一面水镜,迟一悬眼前的视角刹那颠倒,从奔赴高空,变成了急速向下坠落。 但这又完全不同,哪怕同样是夜色,以他如今还在不断膨胀的神识,也轻易看出了其中区别。 长生界的西穷洲早就随着苦海崩解,化作碎块沉入海中,然而出现在迟一悬眼前的,是完完整整的十四块大陆。 这十四块大陆隔着海水遥遥相望,却不再有仙洲、凡洲与死地的分别。 每一块大陆的灵气都相差无几,广袤的大地上生存着人类、妖物和野兽。 轰隆隆,一座比山还高的妖物被一箭射倒,猎手高据山顶,兽皮裹住她结实的身体,黝黑光滑的皮肤在火光下仿佛流淌着蜜。 “这是六幕山第三代首领,也是长生界第三位飞升者。” 迟一悬与迟满仿佛两只游离在此世之外的幽灵,他们从那头山一样高的妖物身体上穿过,只不过一个瞬间,千年光阴流逝。 人间遍地精美的屋舍,宽袖大袍普遍取代了兽皮草绳。六幕山也从辉煌走向了日落。 “三千年过去,人类自以为完全摸清了命器与修行的规律,于是人间有了纷争。” “一个个国家像雨后春笋一样冒了出来,最高的时候,人间王朝有数万个。” “又是千年过去,一个极有想法的修士出现了,他宣称人人生而有灵,人人都是天道之子,不应分高低贵贱,更不应有王公贵族与平民百姓的区分。” 迟一悬眼前闪过无数纷乱的画面,他像一个徜徉在世界时间轴上的幽灵,亲眼见证这个伟大修士带领一群修士,在偏僻岛屿上建起了新的门派。 此后又是千年过去,人间国度衰落,门派兴起。 诸多仙门趁人间战乱时,将几个弱势大洲的灵脉抽取一空,种入仙门所在大洲,其中两个大洲,西穷洲与东阑洲由于多方混战,死伤过多,灵气断绝,彻底成了没有生灵留存的死地。 从此长生界有了仙洲与凡洲之分。 一万年前,最后一位合道期飞升。 三千年前,魔神诞生,长生界成为了凌元、凤凰君、无为君三人的舞台。 迟一悬只觉眼前眼花缭乱,神魂一次次被抛入不同稠密的云团中,又一次次分离进入新的云团。 这云团,并非人们肉眼所见的云雾,而是由一道道蕴含道意的丝线编织而成,迟一悬的神魂每一次撞入这些丝线当中,都有海量的信息涌入他的脑海。 哪怕他只是指尖擦过其中一条丝线,都有一个新的知识浮现在他心中。 这感觉奇妙无比,世界仿佛成了一个敞开的盒子,它的一切秘密,都任由他抓取。 起先,只是触及了一部分知识,他的心灵就焦躁不安。 后来,他得到的知识越多,心中就越安宁平静。 从前渴求飞升而不得的焦躁、痛苦,猜测自己被戏耍时的憋闷、愤怒……全部褪去。 迟满一直待在他身边,语气平静地叙述这一切的缘起。 “天道无情,这的确不错。” “用您老家的词来比喻,长生界就像一个高度自由的游戏,天道则是监督这一切运行的规则。降生在长生界的每一个人,生来就是一个玩家。” “但与游戏不同的是,当玩家晋升合道期时,不仅能通关这个游戏,还能暂时获得部分管理者权限。” 身为曾经的游戏制作人,迟一悬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也正是因为明白,他之前的所有愤怒才忽然没了落脚点。 迟满:“人人都知道,晋升合道期后,可以将自身部分修行体悟,或者自创术法融入天道之中。如今长生界中每一个人在晋升时被天道灌注的部分知识,就是来源于此。” 迟一悬轻声道:“但是没有人知道,那些飞升离开的人,还能改变此界的飞升规则。” 迟满:“一万年前,最后一位飞升的修士定下规则,让每一个大乘圆满修士于冥冥中得到天道暗示——‘灵气不足,需杀万万人才可飞升’,从那以后,长生界再无人飞升。” 毕竟修士从小生长这片天地间,自入道以后就依靠参悟这片天地晋升,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天道给予的提示竟然是假的。 听信了这道提示的人,永远不可能飞升。 只有像迟一悬这样,分明有大量点数可以晋升,分明有能力可以杀万万人以供他一人得道,却决然放弃的人,才反而合了真正的规则,得以晋升。 迟一悬一时无言,才道:“这种故意下套的规则,天道也能接受?世界不会出问题?” 迟满叹息一声,“天道只是天道,它没有情,它只管这个世界能不能正确运行。在天道看来,人间因此死伤多少人都无所谓。毕竟死去的人还能够入轮回,这个世界并不损失什么。” 迟一悬轻嘲,“是啊,人类的悲欢离合,对于世界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人类灭亡了,星球也照样转。 所谓的善恶有报,苍天有眼,何尝不是人类过于自傲的表现。 “若是没有魔神强行关闭轮回道,恐怕这个世界还会继续这样转下去吧!” 迎着迟一悬看似平淡实则辛辣的评语,迟满难得有些赧然,“大乘圆满,已经能涉及一部分道,付出一些东西后也能调整部分规则,比方凌元仙君曾经让邪修止步于化神的规则。” 迟一悬:“所以呢?天道兜不住了,就将我抓过来?现在又要我做什么?帮你们改一条飞升规则?” 迟满看着他,“您误会了,并非如此。” 迟一悬:?? 迟满:“并非需要这样一个人,才将您带过来。而是我们先看到了您成功飞升的结果,才冒险跨越世界将您带过来。” “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您一定会成功。” “但我不知过程,不知您会经历什么,也不知是什么机缘促成您飞升。所以我不能提醒一个字。” “因为哪怕仅仅是一个字,都有可能改变我们看见的那个结果。” “我希望您能达成所愿,希望您能回归故乡。” “为此,哪怕您在极度痛苦时,我也必须始终缄默。”
第386章 迟一悬沉默许久。 万年前,最后一位飞升修士一时兴起,编造虚假的飞升规则,意在考验飞升者的心性。 或许他真是出于好心。毕竟大乘圆满的破坏力惊天动地,如果飞升之人没有一副慈悲心肠,飞升之后必然也是一大祸害,那还不如将之困死在长生界之中。 他难道没有想过这条规则的后果吗?他难道没有考虑过人间会因此血流漂橹吗? 无论有没有考虑过,对方显然是不在意的。 迟一悬在刚刚那场贯通古今的遨游中看完了那个修士在长生界的一生。 一生刻苦,苦修三千年,终于求得圆满,突破飞升。 命器修行又讲究历练,他这三千年走遍了长生界每一个角落,结交过的知己不计其数,见证了无数亲友的死亡,心肠也变得越来越冷硬。 当一个人活过三千年还不死,他的心已经不是人心了。 那他的好心,自然也不是大多数人能接受的。他不在意人间死伤多少,他比这个世界的天道还无情,他只在意能筛选出真正有慈悲之心的仙人。 可是修行辛苦,哪怕是绝顶资质的天才,也不可能一步登天。辛辛苦苦修炼到大乘,所追求的不就是长生? 长生界这万年里才诞生几个大乘?这些大乘中顺风顺水走到大乘圆满的又有多少? 一路辛苦,到了即将飞升的时候,却得知灵气不足,必须杀掉万万人才能够突破,哪怕是再好的人,谁又能忍得住不起杀心? 人是一种自私的生物,有了一点小小的权力都要趾高气扬。手中握有利器,便自以为能对别人生杀予夺。让高高在上的大乘修士为了与他不相干的大多数人而放弃飞升,这本来就是强人所难。 迟一悬之所以能下定决心放弃,是因为他还很年轻,还有一腔意气,也因为朝歌是他倾注心血而成,因为这个世界还有许多他在意的人。 仇喜、常羊、白经天、步惊寰、郭千山、樊蕙兰、马弘宣、裘平安、莫铃兰、万天佑…… 这么多与他有牵绊的人,他们中许多人还活生生地存在于世,他们也为他带来过快乐与温暖。 好不容易大家一起奋斗到盛世,他怎么忍心亲手摧毁这一切,又凭什么要万万人用血泪为他搭建通天道? 他又不是婴儿,没那么理直气壮。 同时他也清楚,自己现在正是最鼎盛的年华,脑子清醒,年富力强,自己如今权衡利弊后做出的选择,才是出自真心。若是一拖再拖,拖到几千年后寿元耗尽,熟悉重视的人又都死光了,到了那时候,他在独孤与濒死的折磨下,就未必还能保持理智了。 所以他卸载游戏放弃飞升是出自本心,而非酒后一时冲动。 他接受永远留在这个世界的结局。 也接受另一个世界的父母永失独子、一生遗憾的命运。 他都接受。 彼时他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侥幸,他不为自己的付出感动,也不觉得自己应该得到好报。 但命运又对他开了玩笑。 …… 迟一悬凝视着迟满。 在他的注视下,这个被他做成小精灵的存在变得僵硬起来,它一动不动,神情紧张,仿佛等待审判的囚犯。 迟一悬却朝它伸出手,掌心朝上。 迟满呆了呆,它有所不知所措,过了好久,才试探地往前飞了飞,落到他手里。 “您……”它欲言又止。 “很惊讶是不是?”迟一悬轻轻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他面上已经没了之前的恼怒,这么多年的挣扎与痛苦,似乎只在这片刻间便消散了。 “如果是在第一次尝试失败后得知真相,我会无比愤怒。如果是第三次尝试失败后,我也会发泄很久。可现在是应天四十五年,我来到这个世界已经四十六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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