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还得是你啊,皇帝陛下! 世子叹了口气: “司礼监又待如何?” “还能如何?”冯公公冷笑道:“如今还只是几艘折进去几艘商船而已,将来西班牙人再这么肆无忌惮,把事情闹大了不可收拾,又该怎么料理?” ——如今还只是折进去一点香料珍玩而已,将来西班牙人要是把皇帝运输仙草补药的船都给抢了,那又该怎么料理? 世子当然听懂了这个弦外之音,只是皱一皱眉:“公公是说要开战?” “难道内阁还打算忍让下去?” 这就没话说了。虽然懂得都懂,晓得皇帝是因为自己的财产被波及后勃然大怒,怀恨在心咬牙切齿,切切不能与西班牙人甘休。但要是摆在明面上讲,那大安朝廷维护中国商人的正当利益,重拳出击扫清商路,那也是光明正大之至的理由,磊落到无可辩驳的动机。 只要皇帝占住了大义名分,站稳了道德高地,那内阁与朝廷都绝无可能回绝宫中的意旨,唯有恭敬领命而已。所以世子捏着筷子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慢慢开口: “内廷的吩咐,我们自然不敢回绝。但敢问公公,宫里的意思,是要大打,还是要小打?” “大打又如何,小打又如何?” “小打的话,大概也就是昔年上虞海战的规模;不必劳动司礼监出手,内阁会同外事处发几份公文,让浙江与广东预备齐全即可。”世子道:“如果是大打出手,那就是两国正式交战,关系匪浅。明年户部及海关的预算、各处火器厂的生产、粮税的征收,恐怕都要一一调整了。” 冯公公眯了眯眼,有些说不出话来。司礼监太监是宫廷的走狗,皇权的鹰犬,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可靠的白手套;但在具体事务上,却绝不能与久经磨砺的外廷大臣相比。勋超小事也就算了,要是在设计国家方略的大事上胡乱插言,那就连冯公公也未必招架得住。 说白了,冯太监气势汹汹,禀风雷而来,一半的底气是仰仗着皇帝的威风。飞玄真君在得知沉船的消息后暴怒难以自制,愤恨至今郁郁不散,所以他这亲近的司礼监随堂才要狐假虎威,替主上好好发泄这口恶气;拿着外朝大臣做靶子,尽显贴心贴肠的忠诚。但发泄归发泄,总不能真让太监接手海防吧? 再说了,要是真装过了界,那穆国公世子可也不是什么好应付的角色…… 思索再三,冯太监的声势也自然而然地低下去了: “这件事,当然还是要皇爷做主,咱家自会如实回禀。” “那就有劳公公回话了。” 眼见无法在穆氏这硬茬手中讨到好处,冯公公见机极快,绝不硬顶,只草草行了个礼,转身便推门而去。等到脚步声远去,站起的几位编外人员才无言坐下。 大家都是在官场中摸爬滚打过来的,当然知道冯太监的那一肚子算计,一时相对默然。闫东楼张太岳等也就罢了,高肃卿高学士却是忍耐不住,到底出声: “这样趋炎附势的阉宦,居然也到中枢腹心来指手画脚!朝廷的纲纪真是扫地无余了!” 高大学士是裕王的恩师,储君的知己,将来铁打铁的朝廷重臣;无论身份地位,都有这个嘴炮的资格;至于其余外人,当然只好闭嘴不言,继续明哲保身。只有穆国公世子神色怪异,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 “学士还是要慎言。” “区区一个阉宦而已,世子太小心了吧?” “小心无大错嘛。”世子缓声道:“再说了,宫里的太监,前途都是很难预料的。如果小看太监,难免会吃大亏。” 太监是皇帝的家奴,是宫廷的走狗。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情况下,这些走狗都是绝对的工具人,没有半分威胁的草芥。但在百分之一的可能中,某些极为幸运的宦官会蒙获皇权的青目,从此攀龙附凤而上,竟也能越过那重重龙门,腾飞于青天之外了! 一百年前的三杨何曾瞧得起王振?六十年前的杨廷和又何曾瞧得起刘瑾?但只要借得真龙一点气息,那就是土鸡瓦狗,也能脱胎换骨,幡然不可复制,搅动得社稷不能安宁。大安数百年天下,实在是见多了这样的事情。 这是颇为隐晦的警告,也是微妙的提醒。高肃卿不一定能领会其中幽深的暗示,但总该明白世子的善意。他点头致谢,沉思片刻之后,决定回报这种进退一致的善意,同时也是代表裕王递一递消息: “……不过说起来,下官倒在裕王府上隐约听说过邵家海商的来历。” 穆祺眨了眨眼,隐约有些诧异。说实话,皇帝借亲奶奶的娘家当白手套其实不稀奇,但白手套的消息居然会特意告知闭门自守的裕王,那心思可就颇为古怪了——家有长子,号为家督;皇帝将消息通告长子,难道是打算把对外贸易搞成朱家的家传生意? 老登的思维很先进呐! “还请学士赐教。” “不敢。”高学士道:“按裕王殿下的说法,除邵家以外,宫中可能在几处大海商处都有股份……” “大概多少?” “几—几百万两吧。” 话刚出口,张太岳立刻倒抽了一口凉气,世子则略微睁大了眼睛: “几百万两?哪里的海商能禁得起几百万两?!”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外路人也就是耳在心不在,被这“几百万”的生猛数字震上一震而已;但长久浸淫海贸的内行只要一听数字,立刻就能觉察出不对——如今开海已有数年,沿海的商贸也能算繁荣发达;但再怎么兴兴向荣,也总该要遵守经济发展的规律;以当下海商那点积累不久的微薄本钱,又有哪个能吞得下几百万两的股份? 数量级相差实在太大,简直有古早言情文里霸道总裁一掷数万亿的美感。要不是甚至高学士的为人,穆祺简直要以为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下官并不深知。”高学士道:“不过,裕王说了,这几百万两倒也不全是股份,似乎还有什么债券、股票一类,下官也不明白……” 张太岳还是一脸茫然,世子的脸色却倏然而变了: 股票?债券?这不分明——分明是玩上金融衍生品,开始大搞期货投资了吗? 虽然海贸已开,但大安仍然是一个高度保守封闭,传统习俗根深蒂固的农耕社会。沿海的海商奔波大洋求取重利,好容易积攒了一点家底,却仍旧要耗费重金兼并土地买卖人口,继续走封建地主封闭僵化的老路;大量财富淤积于土地及奢侈品之上,牢牢束缚住了整个社会的活力,成为所谓“反动制度阻碍生产力发展”的铁证之一;在这诸多虫豸之中,极少数愿意投资商业、投资工业的开明者,已经是黑暗世界中难得的曙光,先进生产力光辉的代表了…… 可以现在的消息看,飞玄真君——飞玄真君居然已经悍然超脱于时代约束之外,既不因循守旧,亦不封闭保守,并没有走求田问舍的老路,而是将巨额的资金投入到了广阔的贸易再生产中;甚至敢于借助全新的金融工具来扩张资本,大胆尝试人类最先进最高明的金融创新,所谓不拘一格,开拓进取,无可无不可—— 这是什么?这不分明是从封建地主一步跃升到金融资本主义了吗? 老登这思维是不是也先进得有点太过头了呀? 金融资本当然也吸血,但比起堕落腐朽屁用不顶的封建地主,人家绝对可以挺起胸膛说一句先进生产力。同样的,愿意大笔钱扔到海贸及票据上的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在历史站位上确实是比东南西北一切的地主都要更加先进,更加高远,更加光辉,更能代表人类发展的方向,代表世界的未来—— 世子无声地吸了口气。 “……那就怪不得了。”他喃喃道。 是的,这就怪不得了。金融市场的特征之一就是可以容纳巨量的资本。沿海的海商没有一个能吃下这几百万两银子的股份,但由英吉利银行及荷兰商会等运转的南洋金融市场,却可以轻松接纳这一笔高额的投资。以此看来,什么邵氏的商船还只是小打小闹,估计真君大半的本钱,都投进了相关的股票债券里。 所以,这也无怪乎冯太监敢气势汹汹,上门逼迫中枢开战。金融这玩意儿利润大风险也大,要是操作上一个失误,不但真君的本钱瞬间输光光,恐怕还要倒欠上几百万两——到了那个时候,老道士利润保不住不说,连养老的本钱都要倒折出去。 先进生产力也有先进生产力的害处,这就是其中之一。 当然啦,一般的老头老太被骗了养老金,也就只能在派出所银行打打滚;但真君可就不同了,一旦察觉到辛苦投资的养老金有赔本的风险,马上就可以重拳出击,叫南洋的金融资本家品尝品尝老朱家还不完的恩情。普天之下,有谁能A了皇帝的钱跑路?! 朕的钱!都是朕的钱! ——一念及此,真君那熟悉的怒吼仿佛也在耳边环绕了。世子缓缓转头,看到了神色各异的几位属下。 “……既然如此,那绝不能善罢甘休。”他斟酌良久,低声开口:“以我的见解,恐怕还是要大打。太岳,到时候宣战的文书,多半还要劳烦你,你最好提前有个稿子。” 张太岳立刻起身,行礼称是,又道: “稿子的大意,还要请世子指点。” “没什么好指点的,既然是大战,就用‘是可忍,孰不可忍’的模版吧,把西班牙的罪行着重叙上几笔即可。”世子想了想:“写好之后再发给闫、许、李几位过目,我就不看了。” 张太岳点头领命。世子又看向高学士: “我的这一番意思,还请学士转告裕王。” 高学士连连颔首,神色颇为喜悦——愿意在大事上互通有无,意味着穆国公府向储君释放了极大的友善;在现在皇帝幽闭朝政诡谲的时候,这一点的意味极为重要。 世子又沉吟了片刻,才看向身侧坐立不安的闫小阁老。小阁老赶紧起身,神色颇为尴尬。方才众人对谈,没有一人提及他闫东楼;但这种回避却恰恰是微妙的凸显,心照不宣的共识——事实上,大家都明白,皇帝久居深宫,又从是哪里来的渠道,能轻松将几百万两转移在外,大搞金融投机的? 看来小阁老在英吉利银行混了一年,手腕的确增长了许多嘛。 眼见世子默默看来,小阁老有点汗流浃背了: “先前,先前圣上的确……” “先前的事情已了,现在就不必多提了。”世子挥一挥手,拦住了他的话:“圣上愿意尝试洋人的先进金融,那也是好事嘛。” ——当然,皇帝居然胆大到一开就是几百万,那也疑似有点太先进了。但几百万都扔出去了,臣下又为之奈何?木已成舟,现在重要的是其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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