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不懂人话吗?我说滚——” 乌斯忍无可忍地抬头,却在看到那逆光身影的瞬间噤声。他的瞳孔骤然收缩,像是被人抽走了魂魄似的,木然立在当场。 “你,你怎么……” 解望淡淡道:“怎么,不是你跟元善谈的条件吗,用我作为交换?” “我不是这个意思!”乌斯慌忙解释道,“我只是……” 他突然面色一变,猛地躬下身,紧紧攥住前襟,整个人控制不住地蜷缩着颤抖不已,额头青筋毕露,仿佛在强行忍耐着某种冲动。 从解望的角度,只能看到他额头不断渗出的大颗大颗汗珠。 他看不清乌斯故意隐藏起来的面孔,但解望曾不止一次地见过,那些染上火麻并成瘾后的人,在心瘾发作时的狰狞面目。 “你……出去!”乌斯跌跌撞撞地要躲起来,然而他环顾四周一圈,却发现唯一能够用来遮挡视线的屏风也被自己推倒在地,顿时一股更深的绝望顷刻间涌上心头,“出去!” 解望一动不动地坐在轮椅上,静静地看着他。 看着他崩溃,看着他垂死挣扎。 有那么一瞬间,乌斯仿佛又回到了记忆中被烈火吞没的边镇,灼热的火舌舔舐着他的脸颊,他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着解望跪坐在那个女人的“尸首”旁,垂着头,牵着她的手,眼神空洞而平静,就像是一个死人那样。 那一刻,他甚至希望解望能恨他。 无论是什么情绪,总比空白要好。 可解望只低着头,对他说了一句话—— “我自以为……能劝你回头,”他疲惫地阖上眼睛,“杀了我吧,如你所愿。” 每一个深夜,解望的这句话,和他当时说话时的神情,都犹如虫蚁般密密麻麻地啃噬着乌斯的心脏。 解望是什么时候发现他是匈奴探子的?他知道自己的教主身份吗?知道他的枕边人,其实早已与他同床异梦吗? 这些问题像是梦魇一般缠绕着乌斯,他曾经十分厌恶中原人的弯弯绕绕虚与委蛇,觉得爱就是爱,恨就是恨,可他终究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爱得不彻底,恨得不够深。 无论是匈奴还是大景,都容不下他。 就像母亲那样,他同样是生活在两个世界夹缝之中的幽魂。 那一天,乌斯又一次传完教,看到殿内吸食过多火麻而瘫倒一地、露出梦幻痴傻笑容的一众教徒,心中忽然升起一股由衷的羡慕之情。 ——即使是沉沦在虚幻之中获得片刻欢愉,也好过现实持久而绵长的痛苦,不是吗? 于是他鬼使神差地开口问道:“你说,他们现在是真的没有烦恼了吗?” 旁边那个女人微微笑了。 她不答反问:“教主若是感兴趣,不如亲自试一试,如何?” 这女人不怀好意,乌斯很清楚。 他当教主这么些年,不是没见过这些人心瘾发作时的丑态,和欲.望不能满足时,甘愿向他跪地乞求的卑微下贱——再高傲的人,也抵挡不住这份来自骨髓深处的冲动和诱惑。 若是答应了她,将来自己,恐怕也只会成为她和她背后之人脚下任供驱使的一条狗吧。 可是…… 乌斯想起自己那位好三哥,还有他那些张狂笑着的手下,以及解望下身刺痛了他的双眼、遍洒一地的淋漓鲜血…… 他闭了闭眼睛,最终,还是接受了那个女人的提议。 他的几位好哥哥,自他与弟弟出生,就从未把他们兄弟两个当回事,不仅把他们当做奴隶那样肆意戏弄,还经常用言语侮辱他的母亲,而父亲每每总会偏袒他们,就仿佛另一边的人不是他的儿子那样。 这些,乌斯都忍了。 可他们万万不该,动自己不该动的人。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乌斯残忍地想,他要让那些人知道,即使是套上项圈的疯狗,也是能狠狠在人身上撕咬下一块肉的! 这个女人和她背后之人的根基深厚,光靠他自己,恐怕没有个十几二十年,根本没法在黄龙教中、在中原境内立足。 解望曾告诉过他,人生漫漫七十载,看似弹指一瞬间,其实也很漫长。所以要好好生活,珍惜上天和母亲赐给自己的生命。 但乌斯没告诉他,在草原上长大的孩子,寿命大多不会超过四十年。 他们的命,就像是草一样轻贱,风霜刀剑,酷暑严寒,饥寒交迫,随时都有可能丧命。 至于他,三十年就够了。 乌斯从没想过自己活到三十岁之后的样子。 第一次吸食火麻时,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他的身体被恶鬼拖拽着堕入黄泉,从此万劫不复,思绪却轻飘飘地飞到了九天之上。 他快活得想要大笑,意识彻底沉沦前,耳畔传来了一道缥缈的歌声: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当奈公何!”* 是解望的声音。 旁人教学生,教的第一课都是什么百家姓,三字经,但解望教他的,却是这首汉乐府最短的歌辞,《公无渡河》。 讲述的是一个妇人在河边哭求制止她的丈夫过河,丈夫不听劝执意要渡河,最终被滚滚河水吞没的悲剧故事。 他是否在那个时候就预见到了今天?还是说,这首歌是他为了自己而唱? 乌斯不得而知。 他也永远不会问解望这个问题:若是再给你一次机会回到那天,看到我在矿山上被官府的小吏挥鞭呼喊打骂时,你还会站出来制止吗? 最痛苦的那一阵渐渐过去,乌斯松开被咬出斑驳血痕的下唇,双手撑着地面,闭眼径自喘.息着。 他没有精力去关注解望有没有离开,只是庆幸自己没有在解望面前失态到尊严尽失……好吧,虽然现在也差不多了。 一个瓷瓶递到了他的面前。 乌斯像是魂魄出窍似的呆愣了许久,才顺着那只手慢慢向上看,看到了解望居高临下的平静面孔。 “……这是什么?” “陛下给你配的药,刚从兖州那边送来。”解望淡淡道,“虽然没法根治火麻之毒,但可以调理你亏空的身体,聊胜于无。” “兖州?”乌斯的脑袋还混沌着,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不是去青州找那个姓霍的姘头了吗?人已经死啦?” 解望:“……没死。” 乌斯接过瓷瓶,定定地看了片刻,自嘲地勾了勾唇:“烂命一条而已,他其实不用做这些,也能收买——” “啪!” 乌斯的脸侧在一边,脸颊火辣辣地疼。 他捂着脸,缓缓睁大眼睛,瞳孔收缩成一线,恍若遇到天敌时应激的狼眸,可在看到解望毫无变化的表情时,又立马老实了。 “你干嘛打我!?” “你该。”解望说。 乌斯不敢吱声,愤恨地站起身,准备把解望推出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 乌斯嘴硬道:“出去看云看天看漂亮宫女,反正别在我这儿呆着了,我可没说要见你。” “这样,”解望点点头,“那你回去吧,我自己去御花园转转,当了几年京官,还真没怎么逛过皇宫呢。” “这破宫殿有什么可逛的?冷冷清清,屋顶还漏雨,一到刮风下雨就跟闹鬼似的。” 虽然嘴上抱怨,乌斯还是推着解望来了御花园。 他们不约而同地没有提过去,也没有提正率领大军,驻扎在京城外的阿禾。 “陆舫?你怎么在这儿!” 一到御花园,远远的乌斯就看见一道坐在亭中烹茶的熟悉身影,顿时皱起眉头。 “什么叫我怎么在这儿?陛下派我监国,我在哪儿都是应该的。” 陆舫莫名其妙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倒是你们两个,我只让解望去请你过来,怎么磨磨唧唧搞了这么半天?陛下的皇宫可不是你们遛弯的地方,这回来要是少个花瓶多个刺客什么的,陛下可都是要找我算账的。” 乌斯:“你叫他过来找我的?” 陆舫反问:“不然呢?” 乌斯不说话,但推着轮椅的速度明显比之前快了些。 陆舫打量了他俩片刻,视线落在乌斯左脸的五指印上,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神色:“你俩和好了?” “谁跟他和好了?”“陆元善,你不要妄自揣测。” 解望和乌斯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他们同时沉默了。 陆舫笑道:“行,是我自作多情了。不过今天叫你们来是为了正事,你们可知道,樊王接下来打算怎么进京?” 说是樊王,但这里任谁都知道,如今真正在军中话事的人是谁。 解望率先沉默下来,乌斯扫了他一眼,说:“好事啊,她终于忍不住要攻城了?” “非也,”陆舫摇头,“她没这个胆子。说到底,樊王打着的还是陛下的旗号,真要攻城,他们就和被定罪为谋逆的通王没什么两样了。所以他们只能等我们自己主动开城门。” “这怎么可能?”乌斯嗤之以鼻,“你们这些大臣又不是傻子。” “大臣也是人,是人就有弱点。”解望却没他那么乐观,“阿禾……她的手段,就连我也猜不透,如今距离她一直渴求的只有半步之遥,她为了达到目的,一定会不惜做出惊世骇俗之事。” “你倒是了解那个疯婆子,那之前怎么不阻止她呢?” 乌斯没忍住,刺了他一句。 解望冷淡道:“我不也没有阻止你?” “好了,”陆舫打断他们的针锋相对,“陛下那边传来旨意,叫我们谨慎行事,他如今身在兖州,恐怕还得待上一段时日。边境那边,季将军说匈奴大军开拔,他也已经准备采取行动了。” “我那三位好哥哥,居然一致同意出兵了?”乌斯嘲讽地挑眉,“还真不容易,我以为他们得先把狗脑子打出来,才能想起来干别的事呢。” “根据季将军传来的情报,五王子前些日子坠马而亡,”陆舫纠正道,“所以,你现在只有两位哥哥了。” 亭内安静了一会儿,只听乌斯冷笑一声,吐出一句话来: “那还真是双喜临门。” “血脉同枝,无论如何,都称不上什么喜事。”解望忍耐道,“你究竟是从何处学来一身臭毛病?现在这性子,比我初见你时还要桀骜难驯!” “你是不是搞错了什么,”乌斯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解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听到那犹如数九寒冬般冰冷的语气,“我早就不是你的学生了,解先生,我早就说过,收下我这样的劣徒,只会败坏你的门楣和名声。” 解望张了张嘴,最终忍耐地闭上了眼睛,到底什么都没说。 陆舫看了半天戏,啧啧感叹道:“游云啊游云,我还记得你当初在学堂时口出狂言,说什么有教无类,如今真碰上了个冥顽不灵的刺头,请问一下,您老现在是什么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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