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这波对梁文正的攻击,沈时钊赫然在前列。 邹清许闭上眼睛,轻轻做了个深呼吸,等他直起身子时,眼睛也重新睁开了。 “沈大人。“ 邹清许仿佛有话要说,沈时钊看着他,四目相对,两双眼睛皆如澄澈的清泉,邹清许忽然笑了一下,“慢走。” 邹清许其实是想说什么的,他想问沈时钊明明心里清楚梁文正的为人,为什么还要针对这位正直的文人。 但他没开口,有什么用呢? 在党派厮杀时,真相是最不值一提的事实。 沈时钊将目光从邹清许脸上移开,他的神色浅淡,看着没有任何情绪,目光虚浮地落在半空:“梁大人与其在朝堂中沉浮,不如解甲归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沈时钊说完,很快消失在人流里,邹清许反应过来回头看时,已经不见沈时钊的踪影。 邹清许知道沈时钊猜到自己原本想说的话,所以才会撂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这个男人总是聪明的过分,还有点神秘。 不像好人也不像坏人的人,最神秘。 面馆里,邹清许点了一碗清汤面,他吃得心不在焉,仿佛沈时钊在他对面陪着他吃饭,吃完后他立马重新回到梁府。 晚上屋内亮起灯,梁文正坐在窗前读书,无论发生什么事,每逢晚上,他总要雷打不动地掌灯在窗前看一会儿书,今日也不例外。 唯一例外的是梁君宗有难的那几天。 邹清许为梁文正端来一碗清心败火的绿豆羹,他漫不经心地问:“老师有没有考虑过离开朝堂,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梁文正抬起头看他,两条皱纹横在额间,分外显眼,“何出此言?” 邹清许坐下来:“与其三天两头担惊受怕,在朝中也不得志,不如回乡传道授业解惑,一样为国为民。” 今日和沈时钊的邂逅仿佛让邹清许打通了任督二脉,邹清许知道梁文正不是党争的料,留在朝堂里着实要受苦,等着被揍就对了。他为人过分刚硬,一点情面都不讲,傲娇到连荣庆帝都敢惹,纵是有九条命也经不起这么作,于是他劝梁文正不如归去,归去做自己最喜欢的事,教书育人,继续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材。 梁文正眉头紧皱,似在沉思,他让邹清许把绿豆羹放在一旁,邹清许还想再说点什么,但梁文正似乎并不想和他深入交流,邹清许只好出去后单独将梁君宗叫到一旁,“皇上现在在气头上,说话做事难免偏激,我们得想办法让皇上想起老师的好。”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指望梁文正不如折腾自己,邹清许思来想去,他们要多做几手准备。 梁君宗忧心忡忡:“现在只要是为父亲求情的人皇上一律不见,上书的奏折一律不看,我不敢过于央求那些清流为父亲说话,如果皇上迁怒于他们,得不偿失。” 墙上被烛灯映出两道残影,邹清许继续说:“等皇上稍微冷静,我们打打感情牌,老师毕竟曾经教过皇上,他虽然性情过于刚直,不会变通,油盐不进,但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徐,他是诤臣,也是贤臣和功臣,皇上总有一天会明白,像老师这样的人不会诽谤他昏庸,只希望他更加勤勉,知人善任。” 梁君宗点了点头,他为邹清许倒茶,一边倒茶一边说:“这几件事我现在正在做,但收效甚微,可能皇上现在还听不进去。” 邹清许奔波一路,此刻忽然感到口渴,一口气喝了半碗茶水,“我们得学会利用民间的言路逼皇上尽快想明白这件事,老师的桃李门生遍布天下,我想这不是难事。” 窗外吹来一阵凉风,梁君宗换了一种坐姿,身子朝前探了探:“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可太懂社会舆论对事件推波助澜的作用,尤其是在信息飞速传播的年代,舆论简直是一把可以杀人的利刃,他想他们同样可以利用言论纵横捭阖。 “如果民间为老师发声的人多,声音自然会传到皇上的耳朵里,皇上是一个极其注重个人声誉的人,如果百姓说他在这件事情上做的像个昏君,他一定会反思自己,届时,说不定能理智一些。” 梁君宗如梦初醒,看邹清许的目光里瞬间多了一份钦佩,他眼波温柔,邹清许立马警铃大作,恋恋不舍地放下刚刚从点心盒里拿起的一块小点心,“时间不早了,你休息吧。” 梁君宗看一眼外面漆黑的夜色,偏头说:“今晚你不如在这里睡一宿。” 邹清许把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在这里住?不好吧? 梁君宗和他一同站起来,揶揄道:“怎么住一晚都不想,你不是在沈时钊家里住了一晚上吗?” 邹清许:“......”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他在沈时钊家里只住了一晚,没想到名声却毁得很彻底。 沈时钊真是耽误他。 梁君宗吃醋了,但吃沈时钊的醋大可不必,让人怪震惊的,邹清许看着梁君宗解释说:“上次雨大,我在他家里待了一宿,你知道吗?其实沈时钊帮了我几次。” 邹清许在梁君宗震惊的神色中离开。 过了几日,民间传言纷飞,百姓们纷纷为梁文正抱不平,在朝中引起不小的轰动,梁文正的忠臣形象深入人心,此时他上书请求回家养病,荣庆帝终于有闲情逸致耐心看他的折子。 荣庆帝何尝不清楚,梁文正一身忠骨。 整整思索了一晚上后,荣庆帝心中过意不去,他下旨,给梁文正以极高的待遇致仕,但没让他回乡,而是让他在京中的家里治病,随时等待朝中的命令。 有些人请辞,荣庆帝千方百计阻拦,有些人请辞,荣庆帝立马批准。 这盛世如邹清许所愿。
第15章 真相 圣旨一下,梁文正在盛平过上了田园乐的生活。 不再担任礼部侍郎后,他在梁府的小院里开辟了一个角落,天天种菜。 邹清许有时会回去看他,频率不高,梁家父子一个太热情,一个太严肃,他都不是很喜欢,但共同点是他俩都喜欢他去梁府。梁文正毕竟刚刚下台,邹清许牵挂老头,今日又买了些小点心回去。 梁文正在院子里锄草。 看到邹清许后,他停止干活,不知是因为年纪到了,还是干活压弯了腰,颤颤巍巍地将邹清许领进自己的书房。 梁文正最近正整理自己的书房,他翻出几本书,打算送给邹清许。 邹清许看着厚厚一摞书,仿佛已经感受到了它们的重量,双眉微皱。 梁文正奇怪地看着他:“之前我每次给你书,你双眼发亮,今日眼里怎么没光了?” 邹清许:“......” 他实在不好意思说自己不爱读书。 邹清许乖巧地收下这些书,他环视四周清幽的环境,人一旦不在高位,哪里都显得寂寥,梁文正说:“我一般上午干会儿活,下午在这里看书,生活还是很惬意的。” 邹清许看到老头的下巴仿佛圆了一些,好不羡慕,退休真好,何必在朝中和一群有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斗呢,这个破班他真是一天都不想上了,无聊又危险。想当初他直播的时候,哪怕擦边,只会封号,但没有生命危险。 邹清许暗自慨叹:“我什么时候才能像老师一样。” 梁文正转过身,回头看邹清许,他的目光清亮中透着一丝浑浊,像泥块刚刚入池,梁文正坐在椅上叹了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压力不低于我,你谋划多年想要报仇,好不容易高中科考,如今朝堂昏暗,眼下的形势似乎又不适合报仇。” 邹清许不敢让自己脸上表露出太多情绪,如果说被撕的给荣庆帝上书的那封折子是他打算报仇的手段,这个仇不如不报。 总有一些人,很天真,很可爱,很傻。 邹清许直播时,连他的铁粉都知道:要想战胜强盗,就要比强盗更狠。 邹清许忽然问梁文正:“这个仇非报不可吗?” “多年前我救下你的那一刻,你浑身是血,那时是你第一次咬着牙跟我说要报仇,我看到你纯澈的眸子里满是杀意,自己竟然被一个小孩子吓得心突突跳,后来你刻苦读书,不分四季,不舍昼夜,没有朋友,没有娱乐,一刻都不敢放松,我每次问你为什么要这么拼命,你说你要为家人报仇。”梁文正的目光悠悠渺渺,“现在,你难道想要放手吗?” 邹清许有时候做梦会梦到他被人追杀时的血腥场景,眼前浮出家人们命丧黄泉的惨状,但是他除了心里不舒服,很难共情。 他毕竟不是曾经使用这副身体的邹清许。 邹清许脑子里虽然有过去痛苦的回忆,但没有全家为何惨死的真相,这些年他了解的东西不过是传言,邹清许看向梁文正:“我父亲当年究竟犯了什么罪?” 书房里忽然陷入一片静默,像冰天雪地里被冻住的湖面。 往日时光像忽然被翻转的沙漏,一点一点倾泻,过了半晌,梁文正开口:“你父亲邹瀚承没有错,他是被陷害致死的。” 记忆是灰白的,似乎也是彩色的,梁文正紧紧抓着椅子的扶手:“他曾经是国子监祭酒,在任上做了许多实事,深得百姓爱戴,譬如增加诸生的生活津贴,透明化监生选拔流程,亲自授课等,他清正廉明,礼贤下士,身上有儒者的风骨和气节,令人敬佩。” 心里莫名涌起一丝波澜,邹清许听闻喃喃自语:“想必他当年也是清流。” “邹瀚承为人清正,但也正因为他的清正,得罪了不少人,于是在当时的同僚中,有人对他动了心思。” 梁文正说的这些,和邹清许靠小道消息打听来的某个版本差不多,只不过历史永远是当权者和胜利者的历史,书册中邹瀚承犯了大罪,只有当时的百姓知道他是个好官,给他清白。提起邹瀚承,无人不叹惋。人死如灯灭,后人的评价或许并不重要,在当下那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心中,他丹心青史。 “后来他下狱,他不想受酷刑被审讯,被强制安上莫须有的罪名,遂饮毒酒身亡,家人也被流放,对家为了怕报复,在流放途中派人将所有人处理干净,你幸运的逃过一劫。” 邹清许听着这个与自己相关的故事,心缓慢而沉重的跳动着。 说到后来,梁文正的声音开始发抖:“你知道吗,他下狱后还没论罪时,不少百姓自发为他做斋戒,祈求上苍保佑他平安归来,可惜他以身殉道。” 邹清许忘了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脑海中无数次闪过梦中鲜血淋漓的画面,他知道,那不是梦。 邹清许浑浑噩噩睡了一夜。 有一个问题,他再也不会问了。 这个仇非报不可吗? 梁文正致仕不久后,朝中清流派彻底倒下,剩下的一些人苟延残喘,能为他们主持公道的人被公道所累,他们逐渐收敛锋芒,看上去一派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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