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韫不知道,说:“听说小公子是英国公送给世子的,国公是行伍出身,胆子本来就大,送外孙宠物自然也不拘泥虫鸟。” “那送老虎岂不更威风?”皇帝声音蓦地轻了,“小时候,英国公送朕的雪团子就很好……” 檀韫眼波一颤。 雪团子是陛下十三岁去北境时英国公送的一只小白虎,漂亮灵性,性子也温和,陛下十分喜欢,带回京养了一段时日,有一日让傅赭撞见了,吓得不轻,太后就让人把雪团子乱箭围杀了。那日檀韫陪陛下在坤宁宫跪了两个时辰,夜里跛着腿回寝殿后他们躲在床榻边抱在一起,都哭得很伤心。 旧事伤怀,檀韫眨眼间摁下情绪,转念又想到那个登徒子说自己打死过虎狼。 皇帝把茶杯放回桌上,发出一点轻响,檀韫回了神,说:“蛇哪里不好,伤人无形,长得还漂亮。老虎是威风,可人人都知道它凶猛,便要聚众围殴了。” 皇帝说有道理,这时外头有人通传,急吼吼的。御前的人这般没规矩,不会是小事,果然,通传的说:“陛下,不好了,傅世子在御花园纵火,要烧了许娘娘!” 皇帝起身,拧眉道:“情况如何?” “奴婢赶回来时,救火兵丁已经到御花园了。” “这个孽障,到底谁能管管他!”皇帝抬手抚额,被檀韫搀着落座,轻声安抚道,“您别动气,奴婢去瞧瞧。” 皇帝摇头,“你别去,那孽障性子极差,你按不住他。” “那您陪奴婢一道去,”檀韫蔫儿坏,“有您坐镇,谁按不住?” 皇帝才不想被气得当众跳脚,闻言在檀韫的眉心戳了一指头,不高兴地说:“滚蛋。” “遵旨。”檀韫起身去了。
第06章 观音来 檀韫走出殿门,殿外的尚柳来跟上,说:“火灭了,世子已经出宫,淑妃被搀回永安宫了,没受什么伤,就是吓得厥了过去。” 上一世也发生过此事,但檀韫没有太细致的印象,便问:“怎么个事儿?” “两人在御花园赏花,据说起先表兄妹还有说有笑,也不知淑妃说了什么,世子突然就起火了。”尚柳来说,“淑妃不是个妥帖细致的人,有些时候不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偏偏傅世子又是祖宗爷爷的脾性,忍不了她半点。” 檀韫觉得这位世子爷不能说深不可测,要说太随心所欲,因他脾气又坏,就显得阴晴不定了。但无所顾忌是皇帝都得不到的权利,要不惜命,不惜名,不惜让天下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傅世子虽骄横霸道,但想来三两句寻常不中听的话也不至于让他纵火,约莫是这话了不得,戳中了世子爷的逆鳞。”檀韫说。 尚柳来说:“这事儿,说小了就是亲戚打架,说大了也能给世子爷戴上一顶不敬天子的帽子,毕竟纵火是在御花园,淑妃也是陛下的嫔妃。” “陛下定然是选世子。”檀韫笑了笑,“我们也只是走个过场罢了,今儿天气不错,就当溜达一圈吧。” 他们溜达到地方的时候,永安宫的院子已经架了板子,今天随行的几个宫人正在领护主不力的罪责,嘴巴都被堵住,惨叫声哽在嘴里,但板子落在肉身上的闷响还是让跪了一地的宫人噤若寒蝉,怕主子一句话,自己也要跟着吃瓜落儿。 檀韫往殿里去了,尚柳来候在暖帘外。 外头一片愁云惨淡,里头,淑妃刚醒,换了干净模样,正在榻上休息,显然心有余悸,白着脸,饧着眼,变作一副病弱西子的美丽。 檀韫在榻前问安,又问了两句她的身体情况,后头的太医一一回了,说是没伤着皮肉,就是受惊不小。 “陛下怎么没来?”淑妃可怜地巴望着檀韫,“叫你来看我的笑话!” 在檀韫眼中,淑妃就像是一只漂亮娇蛮的猫,会不合时宜地伸爪子扒拉你的裤脚,叫个不停,没个安生,但因为它太小,太矮,连撕扯裤脚的威力也没有,两者之间的“对视”也就成了一人的居高临下,连计较的心思都不必有。因此面对这样没头没脑的指责,他很温和地说:“万幸找回了小侄儿,陛下正在乾和宫点礼单,要送去慈安宫的,但陛下也挂念娘娘,特意遣奴婢来探望。娘娘受委屈了。” 他提到慈安宫,淑妃就不好抱怨了,否则传到太后耳朵里,又生是非,太后对小儿子都不大慈爱,更莫说她了。可听到最后那一声轻飘飘的“委屈”,她嘴巴一瘪,美目就落下泪来,哽咽道:“光是说说有什么用啊,知道我受委屈就替我做主啊!” 世子讨厌宦官,是以当时连周渚都离得很远,两人到底是因着什么起了争执,旁人都说不明白。檀韫说:“请娘娘把事情说仔细些,陛下才好斟酌。” 他这样一说,淑妃面上就有些心虚,不是理亏,是面对他的心虚。檀韫眉梢轻挑,转眼看向周渚,淑妃倒有些着急地抢先,“你别欺负我的人啊!” “就照例问一问。”檀韫温和地说,“娘娘与世子都金贵,要把事情查清楚了,才能对文真侯府、秦王府和英国公府有个交代,是不是?” 淑妃搅着腰上的被角,顾左右而言他般地嘟囔:“说得好听,你怎么不去世子府照照例啊?” “这便去了。”檀韫说,“娘娘若有委屈,千万遣人告知奴婢,别让世子建一言堂。” 淑妃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眶,眼睁睁地瞧着檀韫行礼、转身走了,那模样,是真让陛下养成了个矜贵小少爷啊! 她转头看向周渚,又酸又气地说:“他在威胁我吗?” “您若不说什么,陛下就只能按照世子的话处置。”周渚说,“世子本就金贵,先帝爷和陛下都喜欢他,他有先帝爷的免死诏书,背后还有北境,只要他不谋朝篡位,陛下都不会动他。” “我说什么,我怎么说,难道要我对檀韫如实相告,说是我请大表哥帮我对付他,大表哥却因此要烧死我吗!”淑妃咬紧下唇,又立马疼得松了口,噎声说,“为什么啊,大表哥同檀韫有什么交情?” 这两人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周渚说:“奴婢觉得世子发怒不是因为檀监事,而是为他自己。” 淑妃很迷茫。 “檀监事是御前的人,您挑拨世子去收拾他,不就是让世子去找陛下的不痛快么?世子因此觉得您要害他,生气也在情理之中,至于纵火,”周渚想了想,“这行径对世子来说也许不算出格,那可是位敢在先帝爷跟前拔刀杀人的祖宗。” 世子的“丰功伟绩”岂止这一件,淑妃一哆嗦,怔怔地说:“可我没想害他啊……” 周渚心说您真是高估了世子与您的情分,本就不是一家人,人家再不喜欢宦官,也不会被您当枪使。 “早知道就不找他了!”淑妃攥着被角,突然灵光一闪,“他不是不喜欢你们这些阉人吗,檀韫去世子府也会挨烧吗?” 周渚说:“难说。” * 夕阳把天烧得像个大烫锅子,檀韫站在世子府门前一边仰头望天,嘴上馋一馋那些个酥香饼子,心想待会儿出来去买个羊肉火腿馅儿的吧,一边等候通传。 尚柳来还是不放心,“小爷,由我去问吧,您回马车里。” “哪有这么怂的?”檀韫让他边儿去,想起上一世秦王世子本来也只是让管家出来回复,并没有让他们进门。 世子讨厌宦官,让他们进门都是脏了家里的地板。 很快,世子府的管家快步出来,依次作揖道:“檀监事,尚公公。” 这位老管家是从北境来的,年轻时是英国公的捧剑侍,跟着英国公上过战场,可这一身素长袍,桃木簪,气质内敛,像是道观里的老先生了。他随的是英国公府的姓氏,檀韫和尚柳来前后唤了声“卫老”。 “哎,让二位久等了,快请随我到花厅稍坐。”卫老侧身,请他们入府。 檀韫微愣,看了眼和煦的卫老,还是迈开步子进了门,心说难不成傅世子果真是朵惊世奇葩,随心所欲到了老天爷都料不准的地步,所以上辈子不让他进,这辈子又莫名让他进? 世子府自然深广,一路走过去,亭台相接,台榭起伏,鹅卵青石衔径,树柳花草成行,与想象中的金碧璀璨不同,是一派清幽风致的模样。 路上掠过一座叫“猫儿园”的院子,檀韫顿足,想起他入宫前在巷子里的那只小猫了。 他们遇见时,那是只野猫,瘦小可怜的一只,可他带不回去,他在家里挨打,猫进去说不准就要被宰了,只能日日省一点口粮偷摸投喂。等他入宫后难再出来,好在那会儿还有人投喂,且比他富裕许多,喂的都是好东西。 凉亭横琴,杏花跃墙,眼前这座猫儿园却没瞧见猫影子。 檀韫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回廊九转,又见一片内湖,湖边靠着一艘单层画舫。檀韫说:“拂风枕莲,夏日漫游,濠上之乐不过如此了。” “您说说,这湖就叫‘枕莲’。”卫老说,“世子喜欢躺船上撒欢,看书听曲,对弈饮茶,有时什么也不做,一躺就是半日。” 真是个逍遥神仙,檀韫说:“躺在死人湖上睡,世子好逸趣。” 有说秦王世子将戏子摁死在湖里了。 “您见笑了,”卫老没反驳,只说世子脾气不大好。 檀韫将这句话当作平和的下马威,但等他到了花厅,卫老却撇开一院子的仆人,亲自为他奉上一只白釉印花葵口碗,碗里冒着热气,奶香浓郁。 “这是用茉莉花茶熬的牛乳,喝一碗能暖到心窝窝,您尝尝。”卫老说。 睡前饮牛乳,是他身边人才知道的习惯,檀韫看了卫老一眼,对方没察觉什么,如常地说:“世子这两日可爱喝这样式,用的都是珍品茶叶,听说您不好甜,这碗正合适。” “您细致,多谢。”檀韫捧碗抿了一口,茶香悠长,牛乳醇厚,被大火熬煮融合得很好,不腥不腻,真是好喝。他啜饮着,望见院墙上那只荼靡架,藤蔓垂涤,待到春夏烟丝醉软,定是极美的。 卫老又给尚柳来端了一碗,像个寻常家里的老人那样招呼孩子,尚柳来温声道谢,心说世子府的态度有些太客气了。 小会儿,一个穿半臂的侍卫进入花厅,向檀韫呵腰作揖,说:“今日之事,世子会摁住永安宫,不敢让陛下心烦,劳檀监事和尚公公跑一趟了。” 这话檀韫爱听,想来陛下也爱听,可是世子爷既然早有态度,还让他们进来做什么,分享近来很喜欢喝的茉莉牛乳吗? 世子可并不是热情好客的人。 “世子慈心。”檀韫摁下疑惑,喝完剩下的一点,接过尚柳来递来的帕子擦嘴,起身朝卫老说,“谢您这两碗,我们这便回了。” “客气了。”卫老说,“我送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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