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儿倒是可以顺着查一查,檀韫说:“你在举例子恐吓我么?我不从,你就把我的腿砍了,这样?” 对方的视线因此从他的脸上挪开,落在腿上,那是一种专注于是炙热,仔细于是直接,干净于是敬畏的目光——好复杂啊。 虽然有袍子挡着,但那视线别说几层衣料,墙都能烧穿吧,檀韫被看得别扭,下意识地并腿蹭了蹭,对方因这小小的动作回神,立刻把眼神收了回去。 檀韫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不会。”对方说,“你的腿很漂亮,不该落疤。况且砍了就接不回来了,最多打折。” 檀韫:“……” “也不会,吓你的。”对方自娱自乐地笑起来。 檀韫抿了下嘴巴,催促道:“你滚。” “放你继续陪你的陛下逛街?”对方比满林子没熟的果子还酸,“是了,你们青梅竹马,情深意重。” 檀韫因为这句话捕捉到了一点苗头。 这人酸这个酸那个,听他说不正经的话会焦躁愤怒,还用那种大杂烩眼神看他的腿,难不成是……倾慕他?可上一世没有这一出戏码啊。 檀韫不禁想起尚柳来说的话,如果那个煞神是他的野桃花,那这人会不会和“野桃花”是同一个人?这两人有相同之处,都出身不凡,胆大妄为,“野桃花”那会儿疯魔,此人这会儿脑壳有缺,都是不大寻常的脾性。 檀韫心里揣测不断,面上却微微一笑,说:“你的命就是这样不好,否则与我相伴长大的就是你了,对不对?” “所以我常常梦到你我一同长大,形影不离。”对方顺竿子就爬,语气落寞,“可惜梦就只是梦……不过,至少做梦时是极快乐的,我想天天梦见你。” 九天佛陀,各方菩萨,随便来一位把这妖鬼收了吧,檀韫祈祷,幽幽地说:“我这样躺着,腰很累。” “我、我帮你揉一下?” 你还结巴上了?装什么乖巧腼腆小少年。檀韫拒绝,“不过你可以让你的侍卫帮我揉,他的手很好看。” 主子不好试探,那就换侍卫下手。 “……他戴着指套,你也能看出来好看?” 又是熟悉的酸果子味儿,酸得檀韫唇齿生津,不禁咽下一口唾沫,嘴上还要刺激人,“可是手型包不住呀,是纤长有力的样子。你若不赞同,让他脱了手套帮我揉,我再切实地验证一番,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对方严肃地说,“我要滚了。” 檀韫失笑,目光隔着眼罩钉在对方脸上,温和地劝道:“藏好一点,别被我逮到。” “你要怎么惩罚我?” 这种期待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啊,“……是报复。”檀韫回忆着老人们折磨人的手段,随意选了一桩,“把你脱光了丢给狼狗玩,好不好?” 对方笑起来,说:“我杀过狼。” “哦,”檀韫夸赞,“你很厉害。” “我还杀过老虎。”对方显然不禁夸,洋洋炫耀起来。 檀韫很好说话,“到时候让你前狼后虎。” “你说狠话的样子漂亮极了,我……”门被敲了一声,对方把话咽下去,但看着檀韫的目光克制不住,它很贪婪,“寻你的人到了,我们下次见,阿滚。” “滚你祖宗。”到底是头一回遇见这样式儿的,檀韫憋出一句粗鲁话,同时挣扎手脚,“松开。” 对方笑了一声,同时解开了他的右手腕。袖箭还在,檀韫立马抬手,这次却先一步被握住手腕摁了回去,对方的力气刚好,表达出压制、掌控的意味。 “那一箭差点射中我的阳……”对方换了个文雅些的措辞,“……命根子。” 话里满满的控诉。 “太遗憾了,怎么就差点儿呢?”檀韫轻笑,“否则你正好能入宫陪我,届时你给我磕一百个响头,我就认你做干儿子。” “我知道想认你当干爹的人能从宫门排到雍京外,但我发誓他们都没有我孝顺,赏一样见面礼给我吧。”对方百般不要脸、千般自如地说,“有缘再见,干爹。” 轻笑带着呼吸洒在耳廓,脑袋被柔软的袖摆抚过,檀韫浑身一颤,而后身上和手腕同时一轻。他猛地扯掉眼罩坐起来,面前床幔飘荡,“唰”地扯掉,不远处的窗开着半扇,表示对方逃之夭夭。 “……” 檀韫攥紧帐幔,胸口起伏不定。他抬手摸一下头,闹蛾还在,过了几息又后知后觉地低头一看,只有绑他左手的那条白缎子没了踪影。 “砰!” 番子踹门进屋,后头跟着皇帝。皇帝大步走到床边,见檀韫眼眶微红,不禁拧眉道:“猫墩儿,哪里不好?” 檀韫充盈的杀气让这一声“猫墩儿”喊散了,这是老祖宗给他起的小名。还有别人在呢,他不好意思的拍了下床,“……没有不好。” 这几年皇帝私下也多叫檀韫表字,方才是一时心急才唤了小名,闻言便恢复常色,将檀韫拉了起来。 番子早在进门后便将檀韫脚腕上的缎子解开了,檀韫虚挽着皇帝的胳膊往外头走,“烟火开始了么?” 这是不要他问、要自己处理的意思,皇帝了然,说:“现下回去正好。” 天彻底暗了,街上灯笼挤灯笼,檀韫不顾皇帝的嘲笑,买了只憨傻的狗头灯,一道往仰月楼去了。那背影瞧着顶亲密,傅濯枝站在酒楼三楼的窗隙后头,目光幽深,忍不住将手中的白缎子攥皱了。 “檀监事眼里揉不得沙子,这下要翻地皮逮您了。”傅一声进屋,面具随便挂在脖子上,“缉事厂在流光巷抓了伙人,没押去诏狱,直接领走了。” 傅濯枝试图让目光跟得更远,可惜还是失败了,那双背影亲亲密密地涌进了人潮前头,很快就没了影。他失望地收回目光,同时松开紧握的手,转身在榻上落座,“王骞死在诏狱,这是在打阿滚的脸,江峡有得受了。” 傅一声迟疑地说:“檀监事真的表字‘阿滚’?” “不,他字驰兰,阿滚是他的号。”傅濯枝煞有介事,“很可爱,不是么?” 捧场鼓掌是作为下属的聪慧,但傅一声也有自由的心声,“天下应该少有觉得檀监事可爱的。” “哦,”傅濯枝说,“不服的就去死。” 跟傅濯枝讲道理好比俏媚眼做给瞎子看,白搭。傅一声把手一摊,“檀监事不是颟顸之辈,您应该没有露馅儿吧?” 傅濯枝的目光落在傅一声的手上,“我藏得很好,他怎么会猜到我呢……你愿意替我断手吗?” “愿意,但不能主动断,”傅一声说,“我得保护您。” “好吧。”傅濯枝训话,“以后别戴指套了,不正经,你要是想当花蝴蝶,自己滚园子里去,我叫百十来个人扑爽了你。” 傅一声不明白戴个指套怎么就突然不算正经人了呢,且他很宝贝他的指套,机敏圆滑地说:“下次再见檀监事,我会取下来。” 傅濯枝勉强满意,转念又止不住地懊悔,“我不该见他的,是不是?” 傅一声:“咝……” 傅濯枝兀自道:“不,我特意选在最僻静狭窄的小路等候,他却真的在四五条更好走的路径中选择走这条,这是天意。” 傅一声说:“是……”吗? “了无秃驴常念叨什么‘顺应天意,莫要强求,因果自得’,原来不是驴我的。”傅濯枝高兴地双手合十,“阿弥陀佛,给宝慈禅寺捐点儿香油钱吧。” 说起这,傅一声说:“我昨儿去宝慈禅寺的时候听说他们刚收了一笔钱,要着手把善堂修一修。” 傅濯枝一高兴就喜欢花钱,闻言说:“那拿去重塑金身吧,修缮佛殿也行啊,再不济给老秃驴充作身家,我看他年纪也到了,该还俗娶个媳妇儿了。” 宝慈禅寺这些年在傅大财主的花样支持下早已焕然一新,完全用不着再修缮翻新了,但又不是自个儿的钱,管他怎么败呢?傅一声双手合十,麻溜地说:“善哉!对了,昨日我撞见那个香客了,神神秘秘地戴着风帽围脖,不过看身形是个半大孩子,走路很轻,习惯性地扶着侧腰,是扶刀的动作。” 傅濯枝说:“应该是阿滚身边的那个是观。” 关于檀监事,这位爷自有消息来源,傅一声只管立刻竖大拇指拍马屁,“捐助善堂救济孤儿本是善事,檀监事却偷偷摸摸地干,真是云心月性,善哉!” 傅濯枝盯着手中的白缎子,嘲讽地呵声,“他是御用太监,美名在身反而引人猜忌,且他握着缉事厂,人人引他为鹰犬爪牙,若让旁人知道他心存善念才不好。” 傅一声“哦”了一声,这倒也是。 脚步跫然,房门被敲响,来人禀道:“爷,王爷请您回一趟秦王府,说有事相商。” 傅濯枝情不自禁地嗅着白缎子,可惜上头都是那客栈雅间熏的百合香,而非檀韫身上的龙井兰乳香,正烦呢,头也不转地说:“说我死外面了,想见我就滚去死。” “是。”外头的人离去。 傅一声观赏着傅濯枝痴迷的情状,如实评价道:“您不觉得这样会让檀监事害怕吗?” “他胆子很大的,”傅濯枝不满但无力地盯着白缎子,“何况他也不知道我是我。” 傅一声操心,“可秦王世子的名声也……呢。” 傅濯枝嫌他啰嗦,“我的名声和他有关系吗?” 他实在是个妖孽,横眉斜眼都有一股冷煞煞的艳色,傅一声盯着那张脸,觉得还有得救,摩挲着下巴说:“性情温润的公子向来多受喜爱,虽说您的性情不搭边,但您这张脸蛋儿就是大杀器啊,憀然装一装,就算成不了,做个正经朋友也比现在好。您瞧二公子,人家前段时日还和檀监事踏雪寻梅呢。” “那不是我。”傅濯枝用白缎子抵着鼻尖,郁郁地说,“我也不要他靠近。” 哦,敢情今儿绑架人家的不是您?傅一声腹诽,又说:“檀监事跟陛下去游玩了,咱别跟了吧,看着挺刺眼的。” 傅濯枝的眼应该是铁铸的,否则早让刺瞎了。他把白缎子揣回袖袋,起身说:“去醉生梦死。” “醉生梦死”是座花楼,娼妓小倌都有,里头有座销金窟叫“雀笼”,动辄千万镒,有时还会有别致的“表演”。 傅濯枝去观看就是真正的观看,途中不要陪侍,过后也不找人泄火,他是认真的观众,但从头到尾都神色平静,不起波澜,又看不出丝毫喜欢或享受。 傅一声是个纯情端方的男人,虚弱地劝道:“主子,要是檀监事知道您去不正经的地方看不正经的表演,会不会生气啊?” “……”傅濯枝两指并拢探向傅一声的额头,“没发烧啊。” “白日做梦不需要发烧,您这个没出息的胆小鬼。”傅一声勇敢谏言,被拧着脖子摁到后窗,一屁股踹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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