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南望说:“会不会是檀监事?听说他前两年都没有亲自赴宴,今年出一趟门,就发生了这种事,实在巧合。” “不大会是他。”江峡思索道,“他就算想动孟公公,也不该选在寿宴,毕竟你也说了,今年是他亲自去祝寿,闹这一出也太打眼了。且我找人探过,前年他是伴着陛下出城了,去年也要在御前当值,今年本也该他当值的,但寿宴前一天陛下派他出宫办事儿,那日就体恤他给他换了值,他这才有空闲。”他笑一声,“别看兄弟几个面和心不和,但礼数还是要尽量周到嘛,他空闲了都不去祝寿,像什么样?至于李秋英这事儿吧,孟公公办得很隐秘,咱们锦衣卫都没察觉,缉事厂也不会去注意被流放的囚犯,他怎么会知道秋离就是李秋英……算了,不要深想,毕竟没有实证,就算背后真的有人,那也必定是不好对付的狠手,查太细对咱们没好处。你先下去吧,我把结案折子写了。” “是。”常南望行礼,恭敬地退下了。 * 马车停在宫门,应知早开门,扶着尚柳来下车,轻声说:“有关王骞孙儿的事情,卑职已经办妥。因着监事的提点,此间卑职严查那一行坐记,当真查到鬼祟之辈,已经料理了,劳烦公公代卑职禀明监事。” “好,这两日辛苦应百户了,先回去休息吧。”尚柳来微微颔首,将手从应知早的手腕挪走,转身进入宫门。 尚柳来先去了乾和宫,皇帝闻听原委后哂笑,只说让人将孟半醒的排位送外经厂供安。随后他回到直房,是观正盘腿坐在小榻前刻木板。 “哟,”尚柳来走到桌边倒茶,“刻什么呢?” 是观头也不回地说:“监事说我心不静,让我在木板上刻经文。” “你今儿没去盯梢?”尚柳来在桌边落座。 “还盯什么呀,我都被发现了。”是观叹气,“不过傅世子的人没下狠手,我也跑得很快,只是屁股挨了一脚。哥,你是不知道,傅世子身边的那个侍卫好厉害,但他不是好人!” 尚柳来好奇,“怎么说?” “他说我是矮窝瓜!”是观用刻刀把木板刻得呲呲响,显然很愤恨,“他不就比我高一个脑袋加一根脖子吗,有什么了不起!等我长大了,肯定比他高!” 很厉害的侍卫,尚柳来转着茶杯,“你瞧见他的样子没有?” “没有呢,他戴着幂篱,脸遮得很严实,但我必须承认他的腿很长。”是观酸溜溜的,又很艳羡,“哥,你说我能长那么高不?” 尚柳来不敢保证,说:“多吃饭菜,多喝牛乳。” 是观太难过了,“但是我喝牛乳脸上会长痤诶,难道我命中注定不能……” 脚步跫然,是观立马闭上嘴巴认真刻字,果然下一瞬檀韫便出现在门外,跨门进来。 “小爷。”尚柳来起身为檀韫取下乌纱描金幞头,把孟半醒一案的真实情况又细说了一遍,最后轻声说,“李姑娘的尸体在北镇抚司,我不好要,怕江峡起疑。” 檀韫仰身靠在椅背上,说:“她得偿所愿,死也瞑目了,让暗线近来谨慎些,别被察觉到端倪。” “您宽心,他办事最谨慎,只是……”尚柳来蹙眉道,“那份来历不明的参宴名单?” 檀韫摩挲着虎口处的菩提念珠。 那日从“醉生梦死”回宫的路上,他收到一封书信,前世的那日他没有出宫,是以也没有收到信。 信中是孟半醒寿宴当夜的宾客名单,还有当夜会入园的所有宦官和戏子等。无故送这么一样东西必定有诈,檀韫将名单瞧了一眼,宾客没问题,宦官中除了暗线都是孟半醒的人,便吩咐尚柳来去查戏子等部分,这一查便查到了李秋英。 李秋英是把现成的刀,于是暗线给她递了张纸:恨否? 恨,恨极了,李秋英在纸上回复一笔小楷:身陷地狱,日日摧心,若能弑仇,万死不悔。 一桩买卖成了,孟半醒的命他们都想要,于是檀韫为李秋英藏了一把匕首,送了一颗可以死得痛快些的毒药,他们都得偿所愿。 尚柳来担心道:“那人知道孟半醒的事中有您的手笔……” “外人谁会知道我被递了名单,只有递名单的人,可我收到名单和四哥遇刺没有直接关系,他这个递名单的人却是目的不明呢。”指尖捻过念珠,檀韫语气松快,“他敢泄露半个字,都是自寻麻烦。” “这倒是,”尚柳来说,“但这人忒鬼了些。” 今日为盟友,他日未必不会刀剑相向,但想要查到这人,目前也是不行的。更奇的是,孟半醒和小爷表面没什么恩怨,平日也兄友弟恭,这人怎就看出来小爷想对自己的四哥下杀手? “他是要往高处走的,孟半醒是何百载一派,自然是拦路石咯。”万顷波光,月影碎星,傅濯枝趴在美人椅的栏杆上对湖赏月,语气懒散,“ 哪怕他这次不下手,也无碍的,反正我的名单是送到了。” 傅一声坐在旁边的栏杆上,腿悬空在湖面上晃悠着,“名单上就写了名字,也太隐晦了吧。” “你当他跟你一样笨。”傅濯枝说。 傅一声叹气,“檀监事确实聪慧,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怀疑您,还派人来盯着您,对吧?” 南珠念珠随着主人抬手的动作轻轻撞上栏杆,发出不满的声响。 “要我说啊,今儿这事没做对。”傅一声说,“您残暴凶狠之美名大雍无人不晓,盯梢的都盯到跟前来了,我就踹他一屁股,这和您的性子不符。” “那个是观也算是他养大的小孩,一直带在身边,不好下重手。唉,”傅濯枝苦恼地说,“真是没什么法子。” 傅一声也没啥好办法,撑着下巴坐在一旁叹气。 窸窸窣窣的一阵轻响,玛瑙蛇趁着夜色从一旁的花枝儿间梭下来,落到傅濯枝肩上,熟练地往那脖子绕了一圈,秀气可爱的小脑袋戳在傅濯枝脸上,也不知在叽里呱啦地嘀咕什么,但不妨碍傅濯枝一指头戳在它额上,轻柔地说:“关键时刻不能替我出谋划策,好吃好喝地养着你做什么,是吧,宝宝?” 这是借蛇敲人啊,傅一声脑筋麻溜地一转就急中生了智,“主子,咱以进为退吧!” “哦,”傅濯枝颇为礼贤下士,“请讲。” 傅一声清了清嗓子,说:“您想,上回您去见檀监事的时候连身上的味道都特意遮掩过了,沐浴的时候差点把皮都搓破了,但檀监事还是不知道怎么就怀疑到咱们头上了,现在要想平白消除檀监事的怀疑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可以转移檀监事的目光。” 一人一蛇都盯着他,认真倾听的模样。 傅一声顿时觉得自己被委以重任,一拍栏杆,激情昂扬地说:“您再去骚/扰……见檀监事一面,适当地给一条假线索,来一出障眼法。” “啊……”傅濯枝若有所思地戳着蛇脑袋,惹得蛇很不耐烦地闪避。几瞬后,他绽放一记温柔的笑容,颇为宠溺地看着傅一声,“我们一声还是很有主意的嘛。” 傅一声简直浑身汗毛鸡皮疙瘩争相竖立,僵硬地“嗯嗯”道:“属下本就该为主子鞠躬尽瘁嘛!”
第13章 缥香室 “孟半醒的事情就这么了了?” 太后坐在榻上,由宫女奉上一碗姜蜜水,她用手中的金银牡丹如意勺轻轻搅着蜜水,没有喝。 郑鹨坐在绣墩上,拿着小锤给太后捶腿,说:“私藏囚犯,这是大忌,陛下恼他是该的。” “陛下哪里是恼他,是高兴他死得早,好给檀韫挪位呢。”太后睨了郑鹨一眼,“你这个七弟可了不得,看把陛下迷成什么样了?” 郑鹨相貌清朗,说话也温和,闻言只是笑笑,说:“陛下与小七是相伴长大的情份,陛下御极,小七就是陛下的一面旗帜,陛下需要它立得高高的,让天下人都看见。旗帜张扬,谁都可以试图将它射下来,它立不立得住得看自己的本事,可射向它的那些箭,陛下也心如明镜。” 他语气不缓不满,没有藏私,因此太后听得很明白,“你是说,我们此时不该对付檀韫?” “陛下将缉事厂交给小七,就是要信他用他,他办的是陛下的差事。娘娘为着小孙儿已经得罪了陛下,可陛下没有怪罪,反而将小孙儿送到您跟前,还重赏了找回小孙儿的江峡,这就是不计前嫌,天恩浩荡。无论陛下是真心还是怀柔,您都要做出感激的姿态,”郑鹨看向太后,“娘娘,陛下不再是七皇子了。” 太后捏紧了勺子,那张没有被岁月留下明显痕迹的脸沉了下来,许久才说:“是啊,如今他是皇帝了。” 郑鹨垂下眼,安慰道:“朝堂之上分君臣,可到了私下里,您还是陛下的母亲。” “他心里怨我。”太后沉声说,“我也不想看见檀韫爬得太高,这人的心和脸不是一个颜色,黑着呢,陛下顾忌孝道,他却不然……咱们总不能干坐着吧。” 郑鹨说:“孟半醒死了,最恼的人不是您。” “何百载么,”太后嗤笑,“那也是个老狐狸。” 郑鹨说:“大哥失了臂膀,心里必然着急,若他要寻法子找补回来,此时坐山观虎斗,对咱们来说才是最安全的。若大哥也忌惮檀韫,咱们就更不能动了。” 太后忧虑道:“司礼监就那么些人,孟半醒死了,陈耎‘病’了,戴泱温和时能同何百载打牌、和檀韫出游,但以前也当面给何百载难堪,扇过檀韫巴掌,真不知到底是什么立场,尚柳来倒是明目张胆地和檀韫一派……檀韫握着缉事厂,声势直逼何百载,何百载能不能行?” “底下人再怎么斗,陛下才是最要紧的那位看客。”郑鹨说,“谁输谁赢,要看两方的本事,也要看陛下肯不肯让小七一家独大。他们的情份就像一柄剑,剑有双刃,今日是小七的助势,来日未必不会悬颈。” 离自己最近的人是柄凶器,的确可以保护自己,但谁敢笃定它会不会刺向自己? 高位者都有疑心病,帝心更是深凝如渊。 太后抿了口蜜水,说:“那咱们再等等看吧。” * 三月廿八,檀韫领着是观去东岳庙进香,出来后用了烧笋鹅和糯米糍粑,是观很想长高,还塞了两份凉饼下去,结账出饭馆的时候肚子凸出来一小块。 紧着消食,也正好都在东边儿,檀韫便带着小饕餮去了趟宝慈禅寺。 宝慈禅寺坐落于山腰,四周树高而葱郁,顶上耸然有高塔,背罩遮天夕阳。这里不像京中的有些庙子会特意做些营生,也不特意承接官商的法事,是以平日往来只有香客,今日没有佛会,又至夕阳,他们上山这一路倒是清净。 行至山腰,斜晖一览春光,照出庄严的“宝慈禅寺”四个大字。四周墙内外都种有菩提树,粗壮或高挑的,从庙宇后方支棱出枝叶,迎着晚风簌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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