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家遭袭覆灭后,护送他来青霜山的老仆也命丧江上,从那以后他便没了家人。 通过试炼入各峰后,一同参与试炼的那些朋友,也因所学内容不同,鲜少能见上面。 青霄峰上左不过就他们师徒二人,邬有期自是什么话都喜欢与卿乙仙尊讲: 今日瞧见一朵开得正好的花、见着只偷吃供果的小松鼠,明日又有课上趣闻、山下吃到的好吃点心。 卿乙鲜少回应,但也从未打断过他。 都是耐心听完后,才起身检查他的功课,然后再教他新的心决和剑法。 邬有期怔怔看着眼前人,看着他脸上的笑靥。 虽然理智告诉他,这不是卿乙,只是个和他有八九分像的空壳子,但刚才还钝痛难耐的胸口,却咚咚跳出了杂音。 他家师尊生得好,邬有期从小就知道。 在青霄峰的那些日子里,他无一日不在幻想师尊笑起来的模样,想着某日他从内门放课归来,在峰顶等他的人会露出或欣慰或赞许的浅笑。 可后来经过几年时间相处,他年岁渐长,便很少再异想天开,他的师尊太上忘情,只怕平生都不会笑。 而且,修士筑基之后寿数便会两倍于常人,金丹、元婴往上的都能活数百岁,像卿乙这般大乘期的,据说寿元更可达千年之久。 师尊到底活过多少寒暑邬有期不知道,但他知道卿乙仙尊出自无上首,师从饱受争议的空谛九音。 千年前,这片修真大陆上的第一宗门并非青霜山,而是远在西域的一个神秘组织,名无上首。 他们的宗主空谛九音,当时已是大乘后期,他性格古怪、人也孤僻,鲜少与中原的宗门、世家来往。 只在四方游历时,前后收养十名天资卓绝、灵根超品的孤儿作传人,并以十地支替他们重新改了名。 卿乙二字,便是指他是空谛九音的第二名弟子。 无上首一直远离尘世纷争,但当空谛九音飞升意外失败后,他便性情大变、突然发出追杀令,要门下十名弟子,按他列出的名单往中原杀人。 名单上的,大多是金丹以上的修士,只是私德败坏、人品欠佳,多少算是修士中的败类。 一开始,中原修士们对此还很欢迎,认为无上首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可一年两年后,随着被杀人数增多,无上首的追杀令逐渐不再拘泥于那些所谓的败类和恶人。 ——只要修为突破进入元婴期,空谛九音就会派出弟子、前往索命,无论对方是好是坏。 无上首也从曾经惩恶扬善的正宗名门,变成了中原修士口中恶名昭著的杀手邪派。 后来,中原几大宗门联合,曾多次深入西域围攻无上首,但最终都因境界差距太大,被空谛九音击退。 空谛九音从未入魔,但实际上,却已比魔头、魔修更可怖,他的追杀令似全凭个人喜恶,而且还就爱对当世大能动手。 众人无不盼着有人能横空出世,诛灭他这恶人。 然后几年,无上首突发大火,十名弟子仅余卿乙一人,空谛九音也身死陨落。 虽然民间有传言说是卿乙杀同门、弑师,但青霜山掌门还是力排众议邀他上山做了客卿。 往后数百年,只证明了青霜山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卿乙仙尊俯仰无愧,无论剑法道行、人品德行,都足称得上是修真界第一人。 年少时,邬有期曾问过掌门。 掌门捋着胡子笑,说相处多年,确实从未见过卿乙笑,只怕飞升登仙了,他也不会展露一丝笑容。 邬有期正出神,周围的魔使们却纷纷亮出兵刃,团团簇拥着他离开那顶轿子。 为首两名境界较高的,更是结下魔印: “尊上当心!” 无魂傀没有灵智,绝不会突然动作。能睁开眼睛、歪头微笑,这其中必定有诈。 “姓顾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计行刺我们尊上?!” 为首的魔使大声喝问,顾家那家主却同样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他抬手揉了一下眼睛,又复闭紧睁开数次,最后张了张口、抖如筛糠: “不、不是,我们没有……” 魔使这番动作,倒拉回了邬有期的思绪,他也挑眉,将审视的目光打到顾家这老头身上。 被他视线一扫,刚才还能挺直脊梁侃侃而谈的老人,这次却直接跪到了地上。 他边磕头边解释他们顾家绝无此心,更不敢利用这张神似卿乙仙尊的脸来行刺。 “我儿被闇涌侵蚀、性命垂危,整个家族的荣耀更干系他一身,我还等着尊上垂怜开恩,如何会做出这等不智之事?!” 家主当真是怕极了,生怕邬有期一怒之下、绝了他们顾家翻身、出头的希望,便将解释一箩筐往外倒: “这孩子真是我们顾家旁支所出,他爹娘的祖宗谱系也清白可查,他姓顾,名清倚。” “卿乙?”为首的魔使怒目重复,“还说你们没有包藏祸心?!” “是清水的清!”老人急喊,“倚靠的倚!” “承和二年生,是金陵雪堰镇人,今年十六,被闇涌侵蚀后就一直养在家中,镇上父老乡亲都有眼见耳闻,皆可做人证!” “后来是父亲病重、家道中落,才入了澄辉山庄,我们寻着他就带了来,途中并未做手脚,山庄管事也能证明!” “老朽用性命和满门的兴亡荣辱赌咒,绝无虚言诳语,还请您明察!” 邬有期眯了眯眼,六壬城世家聚集,少时他曾跟着卿乙仙尊去过一回。 若说世家大族都避不开家产的争夺、不肖子孙的败家和尊卑嫡庶,那六壬城的内外城之别,便是将这一切都升级、扩大,甚至都有: “宁为内城仆役,不做外城儿孙”语。 邬家不算世家,却也是大族,随师尊到六壬城一番拜访历练,也算让他大开眼界: 原来这世上还有这样的人家,为了追求家族利益,能牺牲血脉亲情甚至人性,更有无数夫妻反目、兄弟阋墙,子弑父、母烹子,用童男童女活祭的惨事。 若邬有期没记错的话,如今稳坐六壬城的,是一位姓叶的修士,而他们叶家在城中又与萧氏互为姻亲。 除了他们两家,其他家族像是沈、江、白都有族人闻名于世,或是不俗剑修,或是器修、灵修。 唯有这顾姓族人,从未显名于天下,而顾家家主年逾五十,也不过金丹后期。 需知,邬有期十六岁就已经突破金丹。 如此看来,这家族衰微、族中无人不假。 但…… “尊上,修真之人最是狡诈刁滑,您可不要听他一面之词,还是查探清楚再说。” 见他半晌无言,魔使们更七嘴八舌开口: “就是!还不如直接杀了!” “杀了多浪费呀,我看倒不如关到羁縻笼里,多少能给圣火点贡献呢!” 邬有期还来不及说什么,那个坐着的人就忽然站起来,眨着眼环顾一周后,竟径直向邬有期。 魔兵魔使们不知敌我,面对着这般容颜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调转兵刃对着他。 魔族不似人类,他们的兵刃千奇百怪,除了人间常见的刀枪剑戟斧钺钩叉,还有许多兽角、骨鞭、骷髅剑之类的渗人玩意儿。 但这位年轻公子、所谓顾家旁支的小少爷,却似没看见般,还是挂着满脸笑容向邬有期走去。 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好几次都快撞到淬着寒光的利刃,魔兵们实在无法,只能步步后退。 从轿中走过来不过几步,不算远。 来到邬有期身边,顾清倚先是仰头瞅着他嘿嘿一乐,然后突然俯身、伸出双手去握他的手。 邬有期并未挣扎,反而神色慵懒地打量着这个小家伙,任由他摩挲着自己的掌心。 他正好悄无声息地释放出一股魔息,能顺着对方腕上的脉门,进入他体内探查个分明—— 与其他无魂傀不同,这人身上还有些残损灵智。 往好处说是人还没死,只可惜先天不足,三魂有损、七魄不全。 但往坏处,或直白点来说,就是傻子一个。 虽不算活死人,但也好不到哪儿去,甚至还可能因为三魂七魄消散而真正身死。 但邬有期却瞧着着小傻子,眼底闪过一抹精光—— 闇涌现世二十一载,整个修真大陆上,只有一人能从中顺利脱身、毫发无损,甚至能控制这种异能。 而且,那人当时不过是个未满月的婴孩。 也是因为此等境遇,后来邬有期眉心出现暗色月痕时,才会被宗门视为不详,逼着他再上验心台。 即便验心台试过他并非魔族,许多人也在背地里说他是魔星,说是他邬有期引来了闇涌降世。 那桩杀人案后,更让他有理也说不清。 这小东西三魂七魄残损,却能在闇涌中活命?看来顾家所言不假,但也并非事情的全貌。 邬有期有心探明闇涌现世的真相,也想知道自己为何能控制闇涌,所以他哼笑一声,抬手让魔兵们放下武器—— 他倒想看看,修真界到底能做什么。 “得了,事情我应了,放开他们。” “可是尊上……” 邬有期回首挑眉嗯了一声,那魔兵便再无异议,只能纷纷收兵,后退到广场各角去。 顾家人松了一口气,反倒是那一直牵着邬有期手的顾清倚,却突然抬起他的手用脸颊蹭了蹭: “漂亮哥哥不气,不生气。”
第04章 大约是魂魄不全的缘故,顾清倚的体温偏凉。 手背被迫贴在凉冰冰脸蛋上,那感觉——并不十分舒坦。 按理,邬有期是该调用周身魔息,将这胆大妄为的痴儿震飞出去三尺,然后再责顾家的荒谬和无礼。 但他良久无言,只愣愣看着顾清倚,目光扫过他整张脸,然后缓缓落到他开合的唇瓣上。 ——为何连声音,也能这般像? 虽说卿乙仙尊生前是当世大能,寿数不知几百,但他的嗓音却是清泉淙淙石上流的那种纯粹干净。 顾清倚闭了闭眼,似乎很喜欢邬有期掌心的温热,又转着脑袋摸索两下后,才依依不舍地睁开眼。 那样单纯不设防的黑亮瞳仁,让邬有期想起了他七岁时在盈湖边喂过的一条小土狗: 那是一条两个月左右的小奶狗,巴掌大点儿,一双眼睛水汪汪的。一碗牛乳、几块排骨,就能换来它的信赖和依恋。 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广场再次陷入死寂。 要知道,卿乙仙尊身故止三年,魔界许多人对他的脸、他的声音记忆犹新。 而顾家家主瞧着那两个站在一起的人,一瞬间有些恍惚—— 昔年,卿乙仙尊还在世时,他与邬有期也曾这样并肩立于青霜山正殿广场上,同样的青碧道袍、同样的道簪莲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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