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长临注视着他的背影,终于微不可查地皱起了眉:“双福他……” 贺枕书正将从县衙寄来的书信仔仔细细叠好,重新放回信封当中,听言抬起头:“嗯?” 裴长临回过头来。 贺枕书今日披了件裴长临的毛绒裘衣,领口的黑色毛边衬得肤色越发雪白,前襟微微敞着,露出比先前圆润许多的腹部。 裴长临的视线扫过他的腹部,又抬起眼来,看向自家小夫郎那张清瘦漂亮的容颜。 “没事。”他将书信揣进怀中,弯下腰来,将人轻轻搂住,“不管怎么说,等县衙那边调查结束,岳父大人就能洗清冤屈了,是件好事。” “等事情了结,我们找地方好好庆祝一下。” 贺枕书却是沉默下来。 他沉默了很长时间,抬眼对上裴长临担忧的目光,才露出了点笑意:“好。” 他放松了身体,脑袋埋在裴长临怀里蹭了蹭:“说起来,爹和阿姐他们是不是要来了,回头把这个好消息也告诉爹。” “嗯。”裴长临应道,“先前爹他们来信说会来府城过小年,应该过几天就会到了。” 这回他们写信让裴家人一起来府城过年,裴木匠本是不愿意来的。 裴长临母亲的祭日就在正月初五,裴木匠这些年从未在这个日子前后外出。府城过年期间没有往来渡船,若是来了府城,恐怕赶不上初五回村。 最后,还是裴长临通过造船厂,雇到了一艘愿意在过年期间跑一趟下河村的渡船,才打消了裴木匠的顾虑。 不过,为了在初五前赶回家,他们初一大清早就要出发。 为避免一家人团聚的日子太过仓促,只能选择早些来府城。 如今已是腊月中旬,距离小年也就七八日光景。 不知是不是因为临近过年,寄去县衙的书信许久没有消息。但这回,贺枕书似乎并不在意对方的回信,没再像先前那般时时惦记,而是专心准备起过年。 先前接下的工程进入了尾声,裴长临这些天难得忙碌,几乎每日都要出门一段时间。 贺枕书不想他忙碌之余还要操心家里的事,总趁他出门时带着双福去采买年货,布置家里。 “这块料子怎么样?”贺枕书拿起一块水红色的提花绵布,在双福身上比划。 自打得了那御赐宅邸,他们的生活条件有了明显改善,终于不用再像以前那样,买件衣服都扣扣搜搜。 只不过,贺枕书在这方面并非挥霍的性子,吃穿用度仍然保持着节俭的习惯,买衣服也还是喜欢去那间小裁缝铺。 “贺公子眼光真好,这块料子是前两天新来的,府城里最新的款式。”伙计在一旁插着话。 因为常来这间裁缝铺买料子,整个店铺上下已经没人不认识贺枕书。 可贺枕书没搭话,继续问双福:“你觉得如何,好看吗?” “好看的,花纹很特别。”双福乖乖站着让贺枕书比划,神情却有些犹豫,“不过,少爷是想买给姑爷吗?颜色会不会太艳了?” “嗯?当然不是啦,他才穿不了这么亮的颜色呢。”贺枕书笑着道,“是给你买的新衣服,要过年了嘛。” 双福一愣。 小双儿肤色暖白,又是清秀稚嫩的长相,正适合穿这样灵动鲜艳的颜色。贺枕书在对方身上仔细比划了几下,越看越觉得满意,转头对伙计道:“就要这块了,照图纸做就好,尽量快一些。” 伙计眉开眼笑:“好勒,回头做好就给您送到府上去!” 贺枕书爽快付了钱,带着双福离开了裁缝铺。 他们今日已经买了不少东西,双福双手都拎着包裹,贺枕书伸手过来想帮他搭把手,却被对方躲开:“少爷……” “你也把我当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废物了?”贺枕书隆起的腹部藏在厚重的裘衣下,外表看上去与怀孕之前没有半点变化,“我一点都不累,还能再逛一个时辰呢。” “您可不能再逛了,先回家歇歇吧。”双福有些无奈,“要是被姑爷知道……” “停。”贺枕书喝止道,“成天姑爷姑爷的,我怎么不知道你现在这么听他的话?” 他与对方说笑:“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 “我当然是少爷这边的!”双福想也不想地开口回答。 可说完这话,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微微躲闪。 贺枕书像是并未注意他的反应,若无其事般转过身,朝着回家的方向走去。 双福拎着东西跟在他身后,二人静静走了一段路,贺枕书忽然又问道:“双福,我们认识多久了?” 双福顿了下:“……快十年了吧。” 贺枕书:“都已经十年了啊……” 双福比贺枕书还要小一岁,被他父母卖来贺家时,他才刚满八岁。 “我还记得,刚开始你还不愿意留在我家呢。”贺枕书说起这些时语调轻松,仿佛只是与旧友的随口闲聊,“还试着逃过,对不对?” “……是。”双福小声回应,“少爷居然知道……” 他的经历,与贺枕书是有些相似的。 他们同样有着被家人抛弃的经历,贺枕书是遭到背叛,而他,则是因为家境贫寒。 父母无力抚养两个孩子,比起年幼的弟弟,自然是他这个身为双儿的哥哥更适合被放弃。 那时的他,心中也有不甘。 与其说是不愿留在贺家,倒不如说是不愿意就此失去自由,成为奴仆。 “我当然知道啦。”贺枕书并不隐瞒,“不然你以为,爹为什么会忽然让你来做我的书童?” 贺家买下双福的卖身契,原本是要让他做家仆的。 但双福来到贺家后一直不够听话,还好几次因私自出逃而被抓回严惩。像他这样不听话的家仆,主人家其实是有权利将他重新转卖,或直接活活打死的。 那时候,是年幼的贺枕书偶然撞见他受罚,于心不忍,特意去找爹爹求请才将人保住。 某种程度上,是贺枕书救了他。 “我都不知道……”双福眸光颤动。 “那时候,我也只是想给自己找个玩伴。”贺枕书望向天际,冬日晌午的天色依旧阴沉,仿佛随时会落下雪来,“我娘去世得早,爹又一直忙着书肆的生意,我没有太多朋友,也不能去私塾……难得来一个与我年纪相仿的双儿,当然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 他回过头来,朝双福笑了笑:“要不是你来了,我连个陪我逛街的人都没有。” “少爷……” “听我说完,双福。” 贺枕书停下脚步,牵过双福的手,声音温和沉静:“我知道你卖身到我家是身不由己,但就像我说的,我从未将你当做家仆。” “双福,你是我的朋友,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如此。” “我……我也一直将少爷当做朋友。”双福垂下眼来,看向二人交握的手,“如果没有少爷,双福现在可能已经没命了。少爷教我读书识字,还待我这么好,我都不知道该如何回报少爷……” “我不要你的回报。”贺枕书注视着他,轻轻道,“双福,我想要什么,你真的不知道吗?” “我们是朋友,朋友之间,是不该有事互相隐瞒的,对不对?” 少年怔然抬起头来,与贺枕书对视。他似乎后知后觉明白了对方在说什么,脸上的血色迅速褪去:“我……我……” 这世上恐怕没有比双福还容易看透的人。 少年性格内向,不擅长说谎,也不擅长隐藏自己的真实想法。自从贺家出事开始,双福就变得极其古怪,总是心事重重。 最初的那段日子,还可以解释为家中遭逢变故,他又时常跟着贺枕书出入官府,因此畏惧恐慌。 可是,这时隔一年多的重逢,他仍然是那样。 就连与他认识没有多久的裴长临都看出了他的古怪,何况是贺枕书。 只不过,他一直在等。 等待对方主动与他解释,等待这个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与他坦诚相待的那一天。 “双福,我爹的事……”贺枕书无声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这个案子,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我……我不知道。” 双福低下头去,神情带着局促,好半晌才小声回应:“县衙不是已经抓到真凶了吗,老爷也……也已经清白了呀……” “你说那位张老板?”贺枕书讥讽般笑了笑。 县衙迟迟没有回信,证明贺枕书先前的怀疑多半没有错。 这个案子,没有那么简单。 他调查了这么久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县衙怎么可能在时隔两年后,这么短的时间内就找到真凶。 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只不过是裴长临说想要个答案,所以对方就给了他们一个答案。 只手遮天,这就是他安远县的父母官。 至于那位张老板,也许他真的与此事有关,又或许,他不过是另一个替罪羊。 “双福,我想要的不只是清白。” 街市上人来人往,贺枕书牵着双福拐进一条无人的巷道,继续往前走去:“清白当然很重要,我爹什么也没做过,不应当承受这污名。” “……但是除了我,真的有人在乎这所谓的清白吗?” 贩卖禁书是有违律令,但比起杀人放火,草菅人命,那其实是个再小不过的罪责。 以往官府在黑市抓到贩卖禁书的书商,处罚也不过轻者罚款鞭刑,重者抄家流放。那从来不是什么要赔上性命的罪责,就算当初闹得满城风雨,一两年过去,也早已无人关心。 更不会有人在意真相。 双福嗫嚅一下:“少爷……” “只有清白,是不够的。”贺枕书轻轻道,“名誉、清白,名节……我曾经也觉得这些很重要,所以想尽办法想帮爹爹洗清冤屈。可是,收到县衙的消息,知道他们愿意替我爹澄清真相之后,我发现我其实没有那么高兴。” 怎么高兴得起来呢。 对于安远县的百姓来说,这件事早已过去,就算知道当初是个误会,也不会有太多人在意。 至多只是又一次让他家的家事成为酒后谈资,再被议论几句罢了。 更何况,那究竟是不是所谓的真相,仍尚未定论。 “我要报仇。”贺枕书道。 同样的话,贺枕书在两年前曾与双福说过。但那时候,他沉浸在悲伤与愤怒之中,几乎丧失理智。 如今两年过去,少年眼中已见不到任何冲动失态的神色,唯有笃定:“我要知道一切真相,找到真正的凶手。参与进这件事里的所有人,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让他们……杀人偿命。” 从贺父在牢狱中死去的那一刻开始,这个案子,就已经不再是只需要洗清冤屈那么简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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