澹台莲州草草地纵目四望,起初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好像看到了什么眼熟的。 再看第二眼,瞧见了,他展颜一笑:“阿鸮?” 一个身着粗布短褐、面庞黧黑的少年挤在人群中,腼腆地不敢接近,一听见他的呼唤,却立即来了劲儿,飞快地凑到他身边:“恩公!” 少年阿鸮作猎人打扮,腰上一把柴刀,背上一副弓箭,正是澹台莲州在清泉村认识的小猎人。 他光是听见澹台莲州准确地喊出自己的名字就感动得眼眶红了,刚才他冲澹台莲州挥了下手,没被看见,不知道怎么办好,又急又怕。 澹台莲州记得他,是个干活儿勤快但性格过于内向的少年,需要别人主动搭话才行,于是笑迎上前:“阿鸮,你怎么来了呀?村长爷爷让你出来办事吗?” 阿鸮紧张地握住自己的包袱绑带,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您、您、我……”他很想说,却无法好好表达,急得满头汗。 澹台莲州知道他是个结巴,安抚他:“不着急,慢慢说。” 阿鸮这才慢慢地说出来了:“您又杀、杀妖,又送、送、送我们村粮、粮食……大恩必报!村长说,让我找、找您,我就把、把我送、送您了,我的弓、弓箭最、最、最好!” 卡在最后一句时,他用力点下头,重音说了“最好”。 他还摘下弓箭举了举,迫切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我派、派得上用、用场,您、您收、收下……我、我、我吧!求、求您!” 澹台莲州是没想到清泉村的人还能追到这里来,他想了想,问:“你该不会是一直蹲在城门口等我吧。” 蓬头垢面、满身狼狈的阿鸮不好意思地点头。 这傻孩子,是代表全村来报恩的。 澹台莲州把他收下也不是,赶走更不是。 澹台莲州:“先进城,你看你脏的。” 阿鸮从头顶臊到了脚心。 阿鸮加入他们的队伍,澹台莲州先让他去洗澡更衣。 事儿太多,不小心把他给忘了,再找到人时,傻孩子已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跟秦夫人把清泉村的事情和盘托出了。 澹台莲州走近时,正好听见秦夫人感叹地问:“这么说,你们村子一致决定要给莲州公子凿石像,世代供奉?” 阿鸮猛点头。 澹台莲州轻咳一声。 阿鸮像被踩到尾巴的小黑猫一样跳起来,忐忑不安,都不敢直视他,一双眸子清澈淳朴,可怜巴巴地偷偷瞅他,怕自己说错了话,更怕被他赶回去,完成不了全村父老乡亲交代的报恩任务。 澹台莲州笑了:“我不赶你回去,留下吧。” 阿鸮一下子乐起来,一张脸黑里透红:“谢谢恩公!……那、那我要做、做什么?” 澹台莲州说:“他们还在收拾行李,你没事做的话,就去帮忙吧。” 阿鸮得到指令:“喏!” 澹台莲州看着他小跑起来,这傻孩子还同手同脚了,颇为滑稽好笑。 他不禁微笑起来,想:算了,都已经不辞辛苦地赶来了,干脆带在身边传授些技艺好了,等学成了再让他回村子去,也是缘分。 “莲州公子。”秦夫人轻唤他。 澹台莲州回过神,秦夫人歉意地向他福了福身子,憬然道:“对不起,我向阿鸮打听了您的事。却没想到您正是那位剑术高超的剑客。 “请公子放心,我一定不会透露出去。” 澹台莲州:“我还以为你早猜到一二。” 秦夫人实话实说:“您太年轻,委实不敢置信。” 只是看着年轻。 澹台莲州心想。 秦夫人又说:“不过,您有时会流露出一些成熟之态,我想,或许是因为您成过亲?” 澹台莲州讶然,并未否认:“……夫人料得真准,我算是成过亲。” 成过亲?妻子已经过世了?她连忙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又哪壶不开提哪壶了,公子请节哀顺变。” 澹台莲州:“他没死,我们只是离了。” 这下轮到秦夫人诧异,脱口而出:“谁家小娘子如此……!”说到一半才发觉失态,掩唇噤声。 澹台莲州轻轻摇头:“不过是不相配罢了。” …… 天山。 云很低,被昆仑弟子的御空剑气划出一道长长的蔚蓝色线,直抵昆仑仙船。 他稳稳降在船头,看船的弟子实在百无聊赖,见有人来,连忙迎上去说话:“你可回来了,剑宗可还好?那个大妖究竟抓到了吗?” “没有。”又问,“大师兄呢?” “大师兄进了星罗棋布的试炼两月余,还没出来,怕是还得等一阵子。” “哦。” 正打算离开,开门的弟子忽地拉住他,好奇地压低声音问:“欸,我听说那个纠缠大师兄的凡人走了,你不是回了一趟昆仑,你肯定知道,是真的吗?” 对方一惊:“你怎么也知道了?!” “啊?那谁谁写了信蝶过来告诉我的。” 两人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看来昆仑剑宗上下已经人人都知道大师兄跟那个凡人分手了。 那大师兄岑云谏本人呢? 他知道吗? 兴许……兴许是大师兄知道此行一定能摘得仙君头衔,两人以后更不相配。 是以,在出发之前就把人打发,了却这段荒唐尘缘? 他前方的仙途澶漫靡迤,明讯在迩。 而那个凡人,不过是其中一点微不足道的艳屑罢了。
第13章 一行人中,黎东先生最了解他底细,知道他是从昆仑剑宗下山而来的。 听闻他成过亲,马上反应过来,过来问他:“王子成过亲了?!在昆仑?还和离了?” 澹台莲州抹一把汗:“我今年廿岁,已经成亲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黎东先生欲言又止:“那……那您的娘子?” 澹台莲州想起岑云谏那张冷若冰霜、俊美无俦的脸庞,说:“他是仙人,怎有可能跟我下凡来。我想回家,自然就得分了。” 因被他们提起,倒是勾起澹台莲州的一些回忆。 之前他刚一复生就下了山,压根没空去想,且那时不知为何,兴许是死了一遭,脑子像是很久不用了似的锈钝得很。 如今他才能慢慢地想起些事来。 这会儿他与岑云谏刚成亲两年不到。 差不多是感情最好的时候,不对,是他认为他们感情最好的时候。 譬如他们住的天南小筑辟了一片莲花池,种满了岑云谏从天南海北搜集来的各种莲花。每次岑云谏外出回来都会给他带点东西,含笑地问他喜不喜欢。 他总是说“喜欢”。 那时,岑云谏还常会陪他练剑,后来做了仙君,修真界事务繁多,哪还有这闲工夫? 他俩成亲的第二天。 他问岑云谏可不可以给他一缕头发,岑云谏问他要干什么。 他说想打个同心结。 头发这种东西可用以巫咒邪术,不能乱给,要是落在别有用心的修士手上,恐怕祸患无穷。 当时他说出口以后觉得唐突,赶紧改口,打哈哈说:“好像是不好。” 岑云谏却问:“要多长的,连发根吗?” 于是真给了他。 澹台莲州用一红一蓝的两根彩绳缠着彼此的头发,编成了同心结,岑云谏就坐在旁边看着他编,他被看得不由紧张起来。 等他编完了,岑云谏一本正经地问他:“这是一种婚姻契约的术式?我不记得我曾在藏书阁的书中看到过。还是你看的书更多。” 澹台莲州觉得自己像是被戳破的囊袋一样,一下子所有的紧张都瞬间流泄了,他笑起来:“不是,这只是人间的一种习俗,没有任何的法力附着。这两条不同颜色的线代表结合的双方,这意味着夫妻伴侣的命运被缠在一起了。” 岑云谏也笑:“难怪我无甚感觉。我们的命不是已经因为噬心劫而被联结起来了吗?” 澹台莲州说:“那不一样。” 一个是因为生死。 一个是因为喜欢。 哪能一样? 岑云谏想起什么,道:“你等等。” 说着,去给他取了个巴掌大的小木盒,里面装满明珠,个个都有桂圆大小,流光溢彩。 “是不是可以做坠子?” 澹台莲州问:“这是宝贝吗?” 岑云谏说:“不是灵珠,普通的海蚌珍珠,没有仙力,除了漂亮——但这在人间好像是个宝贝,所以被供奉了上来。我忽然想起来,觉得倒是与你这同心结相称。” 他把明珠编上去,终于大功告成。 澹台莲州把做好的同心结举起来,站起来,走到檐下,对着日光把玩,彩线和明珠被描上一道薄薄的金边,熠熠生辉。 岑云谏侧立一旁,抬起手,抚了抚同心结的长穗。 只是,毕竟用了岑云谏的发丝,不便为外人知晓,也不能被发现,是以从未带出去过,被他谨慎地收藏起来。 那个同心结他都没带出来,还在昆仑,就放在他们的床上枕边,用来压他的离别信。 等岑云谏回去就能看到了。 …… 说起来。 他与岑云谏之间因噬心劫而缔结的生死契还没解开。 他当时只在书上看到做法,没看到解法。 不知是否有解法。 但他既然都离开了岑云谏,再过上十年,估计没人记得他。 妖魔也不会特地来抓他了吧? 澹台莲州掐指一算,从他出发到现在已经近六个月,路上不耽搁的话,到昭国王都夕歌还要一到两个月时间。 很近了。 大家歇了两日。 继续上路。 车队里人越来越多,不得不仔细分工。 澹台莲州见秦夫人算账本事好,索性把大家的吃穿用度就交给她来管,大家算半正经地凑伙,那么秦夫人也就不用再给他保护费。 黎东先生周游过各国,负责给出他的知识和见闻,秦夫人便依据他说的来储备食物、购买药品。 又小半月。 路过一座以织品闻名的城镇,买了不少布,秦夫人说一半留用,一半给大家做衣服。 澹台莲州下山到现在还是穿着从昆仑带出来的那身衣裳,那是冰丝鲛纱制成的,也可以说是半件法器,不染尘埃,一拂就干净,穿在身上很轻,但是冬暖夏凉,相当舒适。 这样的好衣裳也是他跟岑云谏成亲以后才有的,对凡人来说很珍贵,但对他们仙人来说不算多稀罕,内门入室弟子人手一件,他穿走也没觉得有不好。 秦夫人要做衣裳,澹台莲州连笛子都不吹了,过去凑热闹,让裁一段布给他,他要给自己做件新衣裳。 一车的女眷闻言笑成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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