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弟子看他嘴角挂血,以为他身体不适,上前要扶他。 他摆了摆手,喃喃道:“不,不用。请引路吧。” 他心不在焉地跟着那弟子走了出去,心中回想着刚才的情形。 谢折风那模样,同几日前在山门前众多修士面前庄肃威严的样子截然不同。 还有春华…… 谢折风没有摧毁春华,反而一直封存着他的本命剑。 这人封存春华,养着困困,刚才还带走了显然是他亲手画的符纸,让人去云剑门查符纸来源…… 都与他有关。 难不成谢折风真的知道他可能没有死,为了斩尽杀绝,正在查他的蛛丝马迹? 他从苏醒之后便只当上一世的种种从未存在过,就这么作为“宿雪”活下去,所以不曾了解过任何同自己有关的事情。 但万一这千年间发生了什么和他有关的事情…… 还是得问一问。 此刻,那弟子为他引路,正巧带他走过了他亲手在霜海栽下的松柏旁。 谢折风洞府定于霜海之上时,他在此处栽下幼松,对他的师弟说:“霜海常年飘絮,难观岁月,日后师弟若是不记得在此住了多久,可以来看看它的年岁。” 谢折风却说:“我瞧不来灵树年岁。” “那我来。我来帮你瞧。” “……” 如今,他停步抬眸,瞧见长松挺立。 明月挂于树梢之上,披着霜雪之色。 领路的弟子回头:“怎么不走了?” 这弟子既直接听命于谢折风,应当知道不少事情。 他思量了一瞬,这才胆怯地说:“这位师姐,仙尊统御两界,此地又是仙尊洞府,我初来乍到,怕犯了忌讳,可否问一问,有没有什么不能做的事情,或者是……不能提的人?” 那弟子果然神色微变,支支吾吾的,有些不敢开口。 他转了转双眸,揉了揉自己的手腕,特意露出方才被冰棱刮破的手掌,示弱道:“方才我不小心触犯了仙尊忌讳,险些丧命……” 弟子见他掌心鲜血淋漓的,犹豫了片刻,从自己的灵囊中拿了个应对外伤的灵药给他,叹了口气道:“倒也不是不能说,只是……仙尊和诸位前辈们不爱听,大家都默认不提罢了。” “既如此,我还是不问了……”安无雪失望垂眸。 “无妨,大家不提,但也并不是全然说不得。你可知仙尊师从上一任仙尊南鹤剑尊,有一位同宗同门的师兄?” 他佯装踌躇了一下,犹疑道:“可是那位首座?我有听说过,但我不清楚如今落月峰首座换了何人,不知师姐口中的首座……与我所知的是否有所出入。” “落月峰至今没有新的首座,还能是谁?就是那位首座——你千万别在仙尊面前提他就行。 “那位首座本是天赐玉骨金身,南鹤仙尊第一个徒弟,千年前最有希望登仙之人,仙祸之中战功赫赫。 “你若是去四海临城,还能看到他留给两界的四海万剑阵。还有落月峰万丈石阶尽头的磨剑石,能在上面留下剑痕的,只有历任仙尊和他。” 弟子语气中满是惊叹:“宗门弟子册卷卷数不尽,他至今仍在首页。” 他听着眼前的小弟子谈论自己,低头盯着掌心的鲜红,抬手,接住了被风从松柏枝丫上垂落的霜花,等着那一句千年前就听了不知多少遍的“但是”。 “……但是他自己误入歧途。南鹤仙尊陨落之后,那位首座杀孽过重,树敌众多。本来修真界看在他是仙尊师兄的面子上,都不敢与他计较,落月弟子更是敬他这个首座师兄。但他不知怎么想的,竟然修浊入魔! “不仅如此,他与当时的离火宗少宗主戚循是莫逆之交,可他居然毁了离火宗的灵脉,导致灵脉之下所镇压的浊气四散,离火宗满门殉劫。” 安无雪依旧低着头,听着那些过往在后人口中不过简短的几句话,心里轻飘飘的。 仿若在听别人的往事。 “然后呢?” 弟子说:“哪有什么然后?修浊入魔者,万宗皆立斩不怠。可惜万宗修士围杀都杀不了他,最终还是靠仙尊出关,大义灭亲。出寒剑下,那位自然是死无葬身之地,尸骨无存啦。” “这与你知晓的有出入吗?有无错漏?” “没有,”安无雪碾碎了手中的霜花,平静道,“一点都没错。”
第7章 弟子只能瞧见安无雪稍稍低头的侧脸,看不见他神情,只当他被吓到了。 “你也不用多担心,此事如今只有一些不明所以的人还在多嘴多舌,宗门内不少长老前辈对此事的态度都很模糊。”那弟子说,“而且仙尊赏罚分明,并不是喜怒无常之人。仅有一次……” 安无雪看着手中的霜花被碾碎之后消融成了冰水,同他掌心的血混在一起。 他想看清掌心的伤,盯了片刻,却发现眼前有些模糊。 他眨了眨眼:“什么?” “仅有一次,和秦微长老有关。”弟子一顿,“我忘了,你不知秦长老。秦长老与仙尊和那位首座同辈,是宗门内数一数二的高手。” “秦长老曾在大庭广众之下要求仙尊将那位首座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出寒剑锋直指秦长老眉心,险些削了他的根骨。秦长老似乎现在还在闭关养伤。自那以后,便再也没人提及此事了。” 秦微。 是个熟悉的名字。 秦微掌管落月诸峰中的司律峰,落月峰内所有逾规的弟子都得在他手下走一遭。 他和秦微也算是自幼相识,曾经不是没有并肩而战一同领命驱魔过。 南鹤不曾陨落之时,他与谢折风只需行弟子之责,时不时领命出山除魔。 若是无事,他会带着戚循一同去司律峰找秦微。 秦微在阵法上一窍不通,戚循爱玩,离火宗又擅长炼器摆阵,戚循便经常把一些逗人玩的小法阵藏在秦微洞府门前。 等到安无雪敲响魂铃将秦微喊出来,戚循再激发灵阵,秦微常常被绊得摔倒在地。 待到阵法撤去,秦微便会气恼地拍拍身上的泥土,边提剑追着戚循边问他:“阿雪,你就看着他捉弄我!?” 安无雪笑道:“戚循也是一片好意,这种灵阵你见得多了,指不定下次就会解了。” “万一我真陷在里面出不来了呢!!” “那我和戚循自然会替你破阵,有什么好怕的?” 戚循附和道:“就是就是!” “……” 可惜…… 后来诸仙陨落,他做事狠辣,对内对外都不留情面。 秦微逐渐对他不满,稍有机会都要大做文章。 谢折风既然杀了他,秦微必是想借此发挥,将他从落月峰弟子册中除名。 可秦微到底不了解谢折风。 谢折风太无情了。 无情到能分得清楚公私、分得清楚功过。 仅凭他在落月峰摇摇欲坠之际,稳守宗门传承,辅佐谢折风稳坐仙尊之位,震慑两界宵小,谢折风便不会将他从落月峰除名。 他上一世,确实树敌众多声名狼藉。 但他毕生所作所为,从来无愧于落月。 “我明白了,”他说,“还有别的忌讳吗?” 弟子摇头:“落月是修真界第一大宗,两界那么多眼睛盯着呢,哪有那么多禁忌?不过……” 她想起了什么,又压低了点声音:“除了诸位长老和峰主,秦微长老有个亲传弟子——你也别在他面前提那位首座就好。” “这是为何?因为秦长老不喜欢吗?” “那倒不是。宋师兄是我们此辈翘楚,按例来说,是有希望夺得此代首座之位的,不知为何仙尊一直未允。” “其余的,当真没有了。” 这么看的话,这千年来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事情。 谢折风应该只是谨慎行事,以防万一罢了。 他笑了笑:“多谢这位师姐告知我。” “无妨,小事。随我来吧,夜很深了。” 安无雪点头。 可他刚随着那弟子走出几步,前方骤然出现了一个朱红色的人影。 那人坐在古树枝干之上,倚着树干,长袍垂下,垂眸看向他们二人,神色随意。 弟子一惊。 刚才的对话所涉之事众多,她生怕对方听到什么,赶忙恭敬俯身:“戚宗主。” 安无雪看清了朱袍人的面容。 他猛地刹住脚步。 是戚循。 他曾经的挚友,也是他被万宗修士围杀之时,第一个对他拔剑之人。 戚循自树上一跃而下,大手一挥:“不必紧张,你们落月峰的弟子关起门来说什么,我没兴趣偷听。 “我是来找谢出寒的。结果刚到霜海,发现这飞鸟都不敢入的霜海上居然有了我没见过的生人,一时好奇赶来看看。” ——他缓步走近,直勾勾地看着安无雪。 安无雪不出声。 他今天倒霉透了。 怎么什么不想见的人都挤在今天出现了呢? 他敛眸,正待装出一副不认识又拘谨的模样,戚循却在他面前站定,盯着他的脸,猛地大笑了几声。 “我就说!”戚循笑得完全不似开心,“我就说谢出寒怎么突然转性了。难怪!难怪啊……” ……难怪什么? 又是一阵灵力带起的风。 戚循的笑声还回荡在四方,人却已经不见了——应当是去找谢折风了。 那弟子环顾四方,发现人真的走了,这才对安无雪说:“那位便是我刚才说的离火宗的戚宗主。” “离火宗……”安无雪喃喃道,“不是满门殉劫了吗?” “离火宗大劫那天,戚宗主正好不在宗门之中,幸免于难。在那之后他重建了离火山门,数百年过去,如今离火宗虽不如千年前鼎盛,但也没断了传承。” 安无雪鼻头有些酸。 他低声说:“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弟子不疑有他。 戚循走后,弟子将安无雪引到了霜海东面的一处空闲的居所,替他用灵力清扫了一番,又给他在周围设了不少驱寒的小灵阵。 ——比他先前的居所要暖和不少。 事到如今,他也没什么法子,只好先按兵不动地在霜海上住下。 一夜无梦。 安无雪醒来的那一刻,意识到自己这一晚睡得格外好,就隐约意识到了什么。 他一睁眼就往自己身侧看去。 果不其然,一团白花花毛茸茸的东西团成了一团缩在他的身侧。 感受到他醒了,白团子稍稍抬头,舒展了一下双翼:“呜呜。” 安无雪无奈:“……困困。” “呜呜……” 他稍稍靠着枕头坐了起来,困困就这样钻进了他的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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