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清心里确确实实一个咯噔,他听到了裴玄这个名字,听清楚了来龙去脉。一群弟子为了不让裴玄参加惊春大比,找了个理由将对方贬出去,人心之恶毒真是淋漓尽致,为了赢居然排除异己。他更听清了思过崖这个地名。 这还得了! 他想也不想放弃了回两万年后这件事,拿出星耀宫大地图,拔起飞剑就去寻找思过崖在何处。山林阴影恰好遮挡,叶清没看到那两名弟子脸上的惊惧,满脑子只听到了“阴冷又潮湿”,天哪,他年少的爹在一个阴冷潮湿的地方,已经待了数日! 听到亲人受苦,叶清心里也痛苦。 星耀宫地图,只是一份薄绢,记载有所出入。可叶清依然能看清思过崖在什么地方,在很远的悬崖峭壁之下,途经“雷竹林”、“毒蛇窟”、“鳄豹潭”一看就凶险万分的地名。 这些地名也一点没夸大其词,“毒蛇窟”盘踞饲养了上万条毒蛇,“鳄豹潭”也真有无数的鳄鱼跟豹子。据说这些是门派禁地,专门关押犯错的弟子。 叶清仅仅路过此地,就受到万千条毒蛇的凝视和鳄鱼豹子的咆哮,他心里想:究竟是什么正经门派,会有这种可怕的门派禁地啊!还好他不是星耀宫的弟子,否则岂不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叶清迷路了几次,才在这两处狭缝之中,找到思过崖。 此时夜色已浓,一轮月色高悬,崖上大风呼啸,吹得他衣裳翻滚飞扬。此地一片死寂,连植物都荒芜不生,一副罕有人至的样子。 叶清站在悬崖之上,往底处看,一片黑暗无光,仿佛望不见底的深渊。叶清很怕黑,尤其此地甚为诡魅,透着诸多不详。 可一想到裴玄就在崖底,他心中难免十分挂念,莫名生出了一股勇气。 不管是不是同名同姓,他总要去看一眼才能安心。 他踩在剑上,缓缓地摸索下崖。 没过多久,他就感受到了越来越浑浊的气息,完全不适合人生存。叶清修为仅有练气,有点受不了地咳嗽了几声。 到最后,他干脆闭了气。 飞剑缓缓落地,到了崖底,叶清感觉自己双脚踩实了地面,才放下一颗扑通扑通乱跳的心。不过很快他发现,他放心放得太早了。 崖底不止空气浑浊、视野黑暗,还很冷。 春寒料峭的季节,寒冬未彻底远离,那些寒气似乎在崖底汇聚了,随着叶清一出现,冷空气悄无声息地顺着他的脖子钻了进去。 叶清扯了扯领子。 不想被寒气侵蚀。 他拿出火折子,火折子光源有限,仅能照亮脚下,叶清小心翼翼一边走一边观察四周。 在一片漆黑死寂中,他的脚步声格外清晰。 很快他靴子踢到了什么东西,他拿火折子凑近一看。 这一看差点没让他魂飞魄散,摔倒在地,居然是一具白骨!叶清心里尖叫万分,只差没有跑了,等他冷静之后,他才发现,地下不止一具白骨,是无数具,几乎堆成了一座小山。 真真正正的白骨成堆。 这些好像都是修士的尸体。 白骨上挂着一些残破的衣服片,颜色已经不太分不出来了,叶清压下恐惧,拿火折子照了一照,发现这些衣服,大多都是白色和青色。 “对不起前辈,刚刚多有冒犯。” 叶清双手合十,把他踢到的一截白骨躯干重新摆正了。相逢即是有缘,叶清不忍心,从储物袋里拿出一件崭新的衣服,披在白骨身上,又念了一段往生咒。 这思过崖下到底是什么魔窟,真的好吓人。 叶清继续走,很快他发现,有一道视线正在盯着他。 难道是爹? 叶清喜不自胜地抬起头,发现那一道视线不是人,是一双红眼,正悬挂在枝头,赫然是一只红眼乌鸦。 怪奇嶙峋的枯枝,在风中仿佛要断了气,上面密密麻麻矗立着的不是一两只乌鸦,是一群乌鸦。 它们盯着叶清,仿佛在冷眼看什么不知死活的闯入者。 叶清恍恍惚惚地抬起头,这才发现月色拨开了雾霭往下照,原来他所在的地方是一处坟场,土壤中插着大大小小的墓碑和各种白骨,衬着乌鸦凄厉的叫声。一瞬间,叶清脊背发凉,仿佛置身于一种可怕的梦魇。 啊啊啊啊啊! 孩子要吓坏了。 接下来,叶清看到了更令他惊惧或者说瞠目结舌的一幕——一只红眼乌鸦,在天空盘旋了数下后,落在一个少年的肩头。那个少年身处黑暗,身形单薄削弱,本来看不清五官,恰好一轮月辉洒下,让叶清看见了。那人拥有普天之下最风光霁月的脸,却面无表情,浑身散发着阴郁黑气。 察觉到视线。 少年眼皮掀起,是一双死气沉沉的眼,这一眼宛若深渊,融不进所有人的影子,给叶清这一刻的冲击,却是巨大的,堪称一眼万年。 时光过去两万年,什么都变了。 这张脸却几乎不变的。 居然真的是他爹,我的天哪! 就在叶清猛地愣住又激动之际,一柄寒光熠熠的剑,搭在了他的脖子上,似乎转瞬便要将他割喉。 叶清:“欸???” …… ………… 思过崖下,很难形容裴玄的感受,他本就是天道亲自滋生,事后又万分懊悔的一部分,他是阴暗暴虐、厌世罪孽的集合体,拥有独立的身份。 他本来是很难意识到这一点,直到降世之初,他一路都在经历所有人的憎恶排斥。他在凡人境做了诸多事,可待一日百花枯而凋残,城中人心惶惶,举起火把认定他是邪祟。拜入宗门后,他发现,对他和颜悦色的师长,原垂涎他的道骨,又忌惮他的修为。无数同门对他又妒又恨又惧,背地里多番算计、落井下石…… 普天之下,俱是恶意。 原来众人都透过现象看到了他的魂灵,是灭世之魂,发现他是恶。 对此裴玄什么想法也没有,一颗心冷如寒潭,硬如罡石。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不紧不慢地嘲讽着:这鸡宁狗碎的世间,也该看腻了,没有你留念的东西,你该毁灭这个世道了。 这种念头最初十分微弱,后来逐渐燎原。 裴玄自己都毫不怀疑,迟早有一日,他会毁了这个世间,享受众生流血哀嚎。天下洪水滔天、饿殍千里也与他无关,反正这个世道存在与否,俱在他的一念之间。 一念起,彻底沉入深渊。 连天道都阻止不了他…… 他沉思之际,一只寒鸦落在他肩上,讨好地蹭了蹭他的手,告诉他有人来了。 裴玄幽黑的眸子里闪过一丝危险的光芒。 思过崖底这数日,那些前来“思过”的修士大多有来无回,唯有他活着,这些不详喜腐的物种已沦为了他的奴仆,惧怕他又忠心耿耿,经常会向他禀告一些大小事,事无巨细。 裴玄从不担忧背叛,因为他有绝对的自信,这种自信背后仰赖的自然是绝对无敌的实力……背叛者,他自会一剑劈之,从不放在心上。 这一年的裴玄,原没有两万年后那般行事暴戾、令人胆寒,那一统四方魔域的杀戮气魄也未成形,种种迹象却已初见雏形。 叶清一降落崖底,他就通过神识发觉了。 更别提叶清一路各种施法闭气、扯领子穿衣服、点燃火折子,种种动作丝毫没有掩饰。 他默不作声,看那少年拿火折子,似乎在寻找什么,一路跌跌撞撞,遇到白骨,白眼一翻差点晕过去。 柔弱胆小,不堪大事。 裴玄眉峰掠过一丝鄙薄。 他看少年跑了几步,数息后又折回来,颤颤巍巍给白骨披上一件价值不菲的衣裳,念了一段往生咒。 无用的善良,虚伪的怜悯,假惺惺的关怀…… 裴玄皱起眉,这个少年才下到崖底没多久,已经集合了所有他厌恶的点。一种与他这份极黑截然不同的人。 叶清那稚嫩的表现和眉眼中的天真无害,一看就是被家里呵护得极好,那细瘦的脖子,无需用剑,他一出手就能拧断。 他冷眼旁观,对方逐渐接近,一路受到了种种惊吓也没有放弃,身影从若隐若现到逐渐清晰。 “他果然是来找你的,没见过他,恐是星耀宫这几日新入门的弟子,可一个新弟子怎么会思过崖呢?”寒鸦开口,是两道难听的鸦叫,夜色之中十分凄鸣,几欲划过天际。 裴玄看着远处那少年十分敏感,一听又吓得肩膀颤抖。 “应该是。” 这个少年脸实在陌生,搜刮记忆无果。不过星耀宫每个月都会从民间吸纳一批少年,是或不是,用不着多想。 裴玄眼底逐渐凝起一抹寒芒,他的剑泛着寒光,显出一份令人迷醉的杀戮之美。 ——冲着他来的人,往往带着无数的鬼蜮伎俩与阴谋算计,不是要他的命,便是要他身上的东西。 叶清一路磕磕碰碰,抵达了终点,他也顺利看到了年少时期的父亲。 裴玄皱着眉,看眼前这来历不明的少年,一眼不眨地望着自己,脸上的表情十分古怪,既有错愕震惊、不敢置信的激动又有无穷无尽的欣喜,似乎还想扑过来。 真的十分古怪,令他心中泛起杀意。 于是他一剑落在这人的脖颈上。
第107章 看清裴玄的那一刻,叶清他终于明白回到两万年前,恰好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了——原来是来拯救他爹! 宿命真是无比奇妙。 叶清跨越浩瀚时空,邂逅了少年时期的裴玄。以至于许久之后,裴玄永远无法忘记这一日——思过崖底阴冷又潮湿、浑浊又黑暗,这个简直是一无是处的地方,都因叶清御剑落下,那样猝不及防的降临,从此在毁天灭地的魔头心中赋予了一种颜色、一段温情。 这都是后事。 眼下这种温情是没有的,唯有绽放的杀意。 “你是何人,谁派你来的?” 少年声音冷淡,如极地的寒冬……那音色,与记忆中的像又不像。 叶清整个人都愣住了,瞳孔猛地紧缩,身躯仿佛被使了定身术一般,脑子轰隆作响,只剩下一个荒诞的念头——裴玄要杀他! 这不是他预料中的样子。 可他预料中是什么样子,叶清也说不出所以然,总之不会是兵戎相见就是了! 叶清也许是被宠坏了。 这一刻想到,思过崖这个地方黑黢黢,充满了许多恐怖东西,他一路走来害怕得不行,也没有临阵脱逃,也没有委屈。 唯独没想到,甫一照面,裴玄那一长剑就抵在他咽喉处,与两万年后形成鲜明对比,他心中委屈一下子就泛滥成灾。爹,我是你儿子啊,你一向宠我的,怎么能动手杀我? 自己会死在裴玄手里,这种想象令他眼角迅速泛起绯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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