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博只觉得那小孩的眼睛泛着狡猾的光芒,这么紧紧盯着他,竟如森林中的虎豹,大有逃脱不了架势。本能让他想逃避,万一他真的被送到官府,一旦有了案底,从此便与仕途无缘。这让鸦博想来就绝望,不能打通关系,还将要经历牢狱之灾。 鸦博不过短短避开目光一瞬,那狡诈的小丫头又言:“怎么,二伯莫是不敢?” 理智一下子回颅,鸦博暗骂自己着道了,他差点被五岁小孩吓到。不过区区赌注,他才不信鸦棠真的会识毒。 “那若是世女输了呢?”鸦博漫不经心。 鸦棠想,奸诈之人总是这样,哪怕一个小孩子的便宜也不放过。 “若我输了,无颜面对族中长辈,自然辞去世女之位。” 鸦千晋眼睛忽然一亮,瞬间拍掌:“好!不愧我族之世女!来人,请边显最好的医师来,为我族世女验毒。” 鸦博的嘴巴张了张,最终将要答应的言语吞进肚子里。他看着兴奋的族长,一时心下复杂。 鸦棠说完话后,只有安逸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宽厚温暖的大掌拍了拍她的后背,鸦棠听到低沉的声音传入耳朵:“安逸必定不负世子所托,一定照顾您的周全。”鸦棠扫过祠堂里众人表情,有讥笑有不解,有震惊有疑惑。 她轻轻摇摇头,微弱的声音钻入了安逸的耳朵:“叔,你信吗?我会赢。” 这番对话寻常,嘈杂热闹的大堂里,除了鸦棠和安逸听得清彼此对话,只有风零拿起茶盏抿了一口茶。 背着药箱,步伐沉稳的医师很快被请到鸦族祠堂内,听闻鸦族世女竟然能辨毒,这位名扬边显的神医感了兴趣,匆匆就从县衙的尸检赶往了这里。 一切准备就绪,那医师先从药箱拿出些寻常草药来让鸦棠依次辨认。出乎鸦博意料,鸦棠全都一一认清了。 医师姓许,人称活菩萨。此时这位许医师已经露出赞许眼光,这为最基础的药理知识,外行看着简单,但是许多医馆的学徒也是要花个一两年才能一一辨认清楚。更何况,鸦棠只通过观和嗅就分清药材名字,还能准确判断出年份。 鸦博脸上的表情快要挂不住了,还好,他听许医师道:“接下来,世女可要小心了,老夫的这份毒乃研制数年而成的独家秘方,能不能辩毒姑且不重要,验毒时却要小心莫惹毒上身。” 鸦棠谨慎点了点头。 许医师首先拿出来一个白玉瓷瓶递给鸦棠:“此毒,嗅之可使人轻则晕厥,重则死亡。” 鸦棠带上许医师递过的面纱,她将瓷瓶的木塞拧松一半,没有打开瓷瓶就笑了:“夹竹桃,飞燕草的汁液混合熬制,再用紫藤的种子磨成了粉,最后将其三者混合河豚的毒液晒干,密封存储进瓶中。” 许医师笑着点点头:“也算猜对药材,不过研制手法不对。” “但也赢了,不是吗?”鸦棠只笑,她本来就只猜个大意,不过重生一次,嗅觉更较前世灵敏,通过风将味道送入鼻息,才辩出这几味药。 许医师便朝族长恭喜道:“鸦族世女辩毒之术稀奇,乃天纵奇才,老朽在这恭喜了!” 鸦千晋堪堪维持着面上的笑,几乎快要绷不住。而鸦博早已腿软倒地,看着鸦棠的眼神,像一个怪物。 鸦博内心自然无法信服这个结果,可是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他想质疑的话语刚要出口,却看到了族长眼神里的不赞同,最终,他扯着脸上冰冷的笑容:“一人做事一人担!待今日出殡过后,我鸦博就去官府自首。” 族长鸦千晋赞同点点头,俯身恭敬问鸦棠:“世女还有什么吩咐吗?” 鸦棠看了一眼躲在树后的大伯,又觉没必要赶尽杀绝,二伯已经去自首,难道不会拉大伯一起下水吗?这些都不是她该考虑的东西。 众目睽睽之下,在大家对这为年幼世女的态度可谓随着族长见风使舵,一下子都恭敬了许多。没有人预料到,鸦棠直接朝族长跪下了:“棠儿还有一大不敬之事请求,却是母亲的心愿。” 族长站在庭中,望着跪在面前虔诚的孩子,一时思绪万千:“你说。”心下已有不好的预感。 “母亲托梦于我,不忍看我为她送葬。母亲说,她从未离开过,一直存在于我的心里,只要不曾面临过别离,她就能一直陪着我。”鸦棠说完这句话,眼泪就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她忆起前世,自从母亲去世后,她的家就被族中长辈们一搬而空。鸦棠跟随着母亲的尸体住进了祠堂的破落小屋里,对着外面,她是世子唯一的嫡女,对着族内,她只不过是一块丢来丢去的破布。她身上有利可图,人们蜂拥而至,无利可图时,人人想要她死。 五岁那年的出殡日,终究因为二伯下的毒,本就身体羸弱的孩子晕倒在祠堂无人照看。没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这场由族内长辈们心照不宣共同演的戏码成功给鸦棠带上了“不孝”之名。等所有族人为唐氏举行了盛大的出殡礼,抬着棺材走出了祠堂,空荡荡的祠堂里,风零悄然而至,因为怜悯之心救了她。 当鸦棠和风零离开江南时,边显县街头巷尾都在议论那位狼心狗肺的任性孩子,对她唾弃谩骂,鸦棠在被人口中知道了自己被取消“世女”之位,也知道了自己被“意外去世”的消息。 这灰黑色的童年,后来成为了伴随她短暂一生的永远阴影。 她的眼泪,既为曾经的自己,又为再重活一世还是无法参加母亲葬礼的无奈和愧疚。 鸦千晋听闻鸦棠的话语难以掩饰露出震惊的表情:“身为世女,此举万万不妥!” “可是族长也看到了,棠儿并非撒谎之人,这乃是母亲托梦遗言,鸦棠不敢不从。” 安逸不赞同开口:“世女,你是世子唯一的嫡长女呀!若你世女的身份不出现在出殡礼,城中万数百姓该如何议论您?” 鸦棠不为所动:“为世人眼光所束,我才真对不起母亲。”这场戏,她一定要演下去。 鸦千晋后退两步,忽然老泪纵横:“世女孝心至此,感动天地,难怪天女降世于我族,天意难违。老夫且问世女,哪怕将来为此背负了骂名也不惧吗?” 鸦棠道:“不惧。” 鸦千晋乐而拍掌:“好!今日老夫从了世女心愿,也希望世女铭记今日之话。” 日落西山,硕大的祠堂内转眼只剩下三人:鸦棠,鸦棠让族长单独留下的小草,以及坐在太师椅上的风零。 待周围所有人走光,小草一下子跪倒在地磕头:“谢世女的救命之恩。” 鸦棠不想跟她废话,这丫鬟聪明,知道自己被大伯当了替死鬼之后立马转头倒戈的行为让鸦棠叹为观止。谁说不识字的丫鬟就目光短浅的?从给鸦棠递眼色,到鸦棠为小草正名,留到最后一刻时,所有人已经不能再错过出殡的时辰,鸦棠轻描淡写要求小草留下。 堂中所有人经历了“赌约”一事,没有人再敢招惹这位年纪小心眼多的世女,只以为她要秋后算账。族长为了做面子,甚至从大伯那儿要来了小草的卖身契,卖身契一丢,生死全凭鸦棠做主,小草哪怕明知道演戏,心也凉了半截。 大老爷掏出卖身契那一刻,可没半点不舍,有的全是解脱。 鸦棠把卖身契给了小草:“你聪颖投奔于我,我也自然不会负了你的心意,此事过后,那个服侍大房的奴婢小草就死了。” 小草认真地将卖身契叠起,又把其放进里衣内袋中:“奴婢谨遵教诲。” 说罢,鸦棠靠近小草耳语,待小草离开祠堂,她一个人迈着短小的步子爬上台阶,走到了风零面前。 鸦棠看着悠闲自在坐在大堂内的风零,忽然就不知道说什么话了。她黑色的眼睛珠盯着风零,舔了舔嘴唇,欲言又止。 风零只以为这小孩饿极了,再怎么会耍心眼,毕竟是个小屁孩。等大人们一走,肯定偷偷找吃的。 这么想着,风零低腰将手中的一块洁白的糕点递至鸦棠面前:“给,吃吧。” 玉色透明饱满的手指修长漂亮,鸦棠下意识看呆了。这一幕,似梦中场景。 上一世,她缓缓从狭窄黑暗的屋子里醒来,逆光看到了天边绚烂的云彩,以及从天而降的她。彼时祠堂内只有她和风零,风零见她有气无力躺在地上不得动弹,只轻轻说了一句话:“我倒是想你起来,可惜也不懂治病那套功夫。” 如此说完,鸦棠只觉胸中阻塞的一口闷气消失了,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气,也不知道哪儿来的神力,竟然就站了起来。风零惊叹:“巧了,我想什么来什么,这样最好!小丫头,你告诉我,这是哪儿?” 鸦棠第一次看到从天上来的人,风零长得那般好看,就像画上的仙子,一时之间看呆了。 见鸦棠不为所动,风零无奈,带着鸦棠走出小黑屋,寻到了大堂中祭祀的糕点,她只当作吃的,伸手轻轻拿了一块便递给鸦棠:“给,吃吧!”风零轻轻低身望着鸦棠:“咱们说好了,吃饱了,你告诉我这是哪儿,好吗?” 风零望着小可怜,露出同情又亲近的笑容,那是所有大人面对弱小生物都会流露出的目光。 也许眼前这幕太似曾相识,鸦棠竟也感觉到腹中的饥饿。原先准备要说的话被吞进腹中,她犹豫了一下,从风零手中接过糕点。两人的手指在递交中轻轻触碰,鸦棠心跳忽然加速,那微凉又丝滑的触感,竟然她脸色发红。 还好,她捧着糕点小口进食,抬眼偷偷瞟风零,风零面色无常。 原来身体小,还是有好处的。这点好处,上辈子不曾注意过。等她成长到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爱上了风零,风零那时已经有意识地尊重她作为一个少女的隐私了。想要再触碰风零,简直天方夜谭。 吃完糕点,鸦棠想起了正事,其实也不过两三分钟时间。她用袖中的手帕擦干净手指,这才轻轻拽了一下风零的裙角。 “你快走吧!”鸦棠表情认真,神情严肃。 风零正感奇怪,从她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便被迫看了一场闹剧,虽然对鸦棠小小年纪就满身算计不喜。但她也大概看得出来这地方的人身上都带了那股腐朽的气息,对于鸦棠自是可怜又觉可恨,可怜她受环境影响至此,可恨这人以后还是会成长为同周遭一样讨厌的人。 因此,风零未敢轻看这小丫头:“我为何要走?” 鸦棠知道风零不可能轻易相信她,早做好了打算:“因为你是‘天女’,天女降世,对于江南是好事,可对于朝堂是坏事。你懂吗?”她直接点开了最本质的问题。 不管风零懂不懂这个世界的规则,但她肯定能明白这个意思。 “我凭什么相信你呢?小朋友?”风零勾起嘴角,看着鸦棠的眼睛里都是玩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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