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常,你回来了?” 安常醒过神,同迎面走来的苏家阿嬷打招呼。 “你去办年货啊?” “哎。” “回家的时候,绕到我染坊去一趟,我把写对联的正丹纸给你。“ 苏家阿嬷的女儿也继承了她擅染的天赋,不过染的不是布,而在邻市开了个铺子,依循古法用红丹色染制正丹纸。 宁乡每年写对联的纸,都是苏家阿嬷的女儿送来,安常笑着道了谢,又去桥边聚集的小摊上买了鱼和年糕。 文秀英打电话提醒:“红枣买了没有?” “买啦。” 即便只有两个人,照着宁乡传统,过年的各项礼数不能省。 安常自幼练了笔小楷,并非最适宜写对联的字体,但文秀英总说自己写能讨个好彩头,这么多年,也都由她写过来了。 宁乡不富庶,但在一些经年的老物件上,却颇有些能拿出手的,一方徽墨添了益色的中草药,一磨便生香,每次过年才舍得拿出来用。 安常一手轻旋,另一手掌着砚台,问文秀英:“今年写什么好?” 文秀英摆摆手:“我老啦,这些事不该我操心了。” 安常想了想,提笔写就。 文秀英凑过来一看,见她写的是:【情若久长时,月与人依旧。】 笑骂她一句:“不成平仄。” 安常放下笔:“咱们的日子够好,就盼着什么都不生变便是了。” ****** 春晚直播前两天,备播带录制现场。 南潇雪在后台做最后的妆容修饰,商淇陪着,见她手机震动,她拿起来瞧了眼。 薄眉远山,略施淡粉,一双剪水双瞳间略带慵倦,眸光却在触及那来电号码时凝了凝。 商淇跟着一瞥——号码显示为一个地级市,宁乡便是那里所辖。 南潇雪道开口:“你们先出去,我接个电话。” 很快,又唤众人重新进来,商淇低声问:“她打的?” 南潇雪轻摇了下头,垂云似的发髻更显出脸部线条的优越,站起来:“走吧,去做最后热身。” 倪漫替她拿着水杯:“雪姐,给庄婷妍看看,说什么超越你,根本是白日做梦。” “我需要给她看么?”南潇雪浅浅回眸:“只要我站上舞台,从来都只需要给我自己看。” “其他舞者对我,那叫仰望。” 商淇走在她俩身后,抱着双臂,听到她这番言论低头勾了下唇角。 ****** 除夕当天。 虽是只有两人的年夜饭,文秀英和安常还是一早便起来忙。 醋鱼是文秀英几十年的手艺。自家熏的蹄膀不能少。红枣洗净了塞进八宝饭蒸得软糯。一同蒸的还有寓意步步高升的糖年糕。 忙碌整日,不过为了夜色罩下来,那满满一桌的丰饶。 宁乡不忌烟火,耳畔间或有鞭炮的脆响传来,安常给文秀英斟了桃花酿,与她举杯:“外婆,新年好。” 文秀英语带感慨:“你也新年好。” 越是热闹时分,满满一大桌菜,越是反衬只有两人过年的寂寥。安常知道她每每这时、总念及过世的女儿,于是放下小酒盏,过去揽她的肩:“有我陪着您呢。” 文秀英拍拍她手背:“知道,你是好孩子。” 两人把每样菜尝了几口,剩下的尽数收进厨房。堂屋里铜质炭盆生得旺,难得打开的电视里放着春晚。 安常拢着厚厚的棉服,往炭盆里煨芋头和红薯。 直到文秀英提醒她:“南小姐出场了。” 又问:“你怎么不看呢?” 安常这才抬眸,向屏幕望去。 第一感受便是:南潇雪天生属于舞台。 也许为了调和她的清冷,上挑的眼线透出几分媚气,可她所扮的仕女并非只有纤柔,那份略带慵倦的轻逸之下,每一个动作又饱藏着力量感,翩飞的衣袂随着她舞动,好似宫阙里吹起瑰色的春风。 南潇雪最迷人之处便是她那天生的矛盾感,连她的舞蹈也是,对舞台毫不动摇的信念滋养出不屈的清劲,却尽数化作指尖和趾尖的柔美。 散场后的黑暗是她恐惧的敌人却也是经久的伙伴,她与之为伍又与之抗衡,于是在舞台聚光灯下爆发出所有能量。 等南潇雪一曲舞毕,文秀英怔怔的:“这真是仙女吧?” 又问安常:“你平日里同南小姐相处,她吃不吃饭、睡不睡觉?” 安常哭笑不得:“外婆,您明明还记得她到我们家来吃过饭。” 文秀英这才道:“嗨,这样的人啊,真的很难想象她下了舞台是什么样。” 春晚无趣,今年最大亮点便是两支舞蹈,其余连相声小品都没留下什么金句。 将近零点,主持人领着一众演员舞者开始倒数:“十、九、八、七……” 文秀英睁大了眼往人群望:“我看看南小姐在不在。” “外婆,很多人都不会参加倒数的。” 零点钟声敲响,屏幕里一片欢腾,文秀英给安常递上红包:“新一年也要好好的啊。” 安常笑着回了个更大的:“外婆,新一年身体健康,喝酒别贪杯,但也别输给你那些老姐妹。” 毛悦也在微信发来红包:【新年发大财!】 安常回给她:【祝你新一年找到脖子好看的姐姐!】 放下手机前,视线落在南潇雪的微信头像,手指蜷了蜷。 方才南潇雪跳完下台,她便有心联系,但想着春晚这种场合一定忙乱,等南潇雪空下来,也许会主动联系她。 却一直没动静。 几个拖时间的节目演完后,春晚宣告终结。 强撑着守岁的文秀英哈欠连天:“我去睡了,接下来交给你了。” “好,外婆晚安。” 宁乡有整夜守岁的传统,文秀英精力不济,安常一个人守着炭盆,取了本图鉴来翻阅。 电视里开始重播春晚,及至《汉宫春晓图》时安常抬眸,若不用任何词藻堆砌,屏幕里的南潇雪就如文秀英形容,真跟仙女似的。 那是她的天赋,也是她的桎梏。在舞台上获得多少的光耀,便对舞台下的黑暗有多深的恐惧。 安常从未身处南潇雪那样的位置,所以她也不知南潇雪何时能想透。 对文秀英来说春节最寂寞的时刻,是团年饭桌上只有孤零零祖孙俩时。而对安常来说,却是独自对着炭盆守夜的时候。 即便有春晚充当背景音,但那热闹显得太渺远,身边静得能听见炭火的噼啪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猛一睁眼。 竟伏在膝头睡着了,再向电视看去,分明还在重播春晚。她算了算节目顺序——方才南潇雪的舞姿那样灵逸,旋转身段间眼神透过镜头向她望来,是她真的在屏幕里瞧见,还是南潇雪化作精魄又入了她的梦? 看了眼时间,还不到四点,分明要清醒的守一整夜,总这样打瞌睡可怎么行。 她放下图鉴,又检查了下炭火和通风门窗,决定到家门口走一圈醒神。 这会儿宁乡该睡的都已睡下,守夜的都在家守夜,安常便连那厚重的棉服也懒得换,只绕了条毛线围巾。 老人睡觉浅,她开门的动作轻手轻脚。 极轻微的嘎吱一声后,她和门外的人都愣了—— 竹编灯笼光映亮冷白的那一张脸,方才还只能在电视里见到的人就站在她家门外,倚着墙,脚边一只小小行李箱,脸上还带着汉代仕女的妆容未卸,眉黛远山,应和着左颊那颗浅红的小泪痣。 裹着件长及脚踝的黑羊绒大衣,露出一袭珠褐旗袍的立领,大衣口袋里塞着之前戴过的帽子,一手垂在身侧,指间夹着一支烟。 大概为了醒神,也不抽,就那么点着,好似梅雨季在宁乡拍舞剧时,曾无数次指间就这么夹着支烟,在桥头等着安常。 最初的一阵惊讶后,南潇雪镇定下来,靠墙的身体姿态复又放松,上挑眼线勾出的那一丝媚气,令一双墨黑的瞳仁顾盼流光。 轻着调子,扬起些尾音问:“你怎么出来了?” 倒像她是这里的主人、安常莫名闯入了她的世界。 安常被她问的愣了一瞬,才重新找回“这是我地盘”的底气。 回答的语气里就带着理直气壮:“我散步。” 南潇雪一转手腕,浅银的烟灰簌簌飘落:“大半夜四点出来散步?” “要整夜守岁,怕打瞌睡。” 南潇雪挑唇:“打瞌睡的时候,可有梦见些什么?” 安常不答,反问:“你在这里做什么?” 南潇雪也不答,唇角挑起的弧度更甚了些,大抵她今夜的妆容透着媚,一凑近,呼吸间冷香漫溢,总让人疑心她又要化身勾人的精魄,对着唇瓣吻上来。 安常本能往后退半步,却忘了身后就是门槛。 失去重心的一瞬,南潇雪伸手扶住了她,并没有绮丽的吻落下,只是那双墨色瞳仁瞧着安常。 方才屏幕里清媚的仕女此时眉眼间染上温柔,瞳仁中心墨色最浓的那一小圈,映出安常自己的倒影。 安常的心下怦然,嘴里却道:“你不说,那我散步去了。” 南潇雪伸手替她理了理毛线围巾:“那,去吧。” 安常往前迈了两步一回眸,南潇雪倚在门边的侧墙,没夹烟的那只手不知何时抬起,轻轻牵住了她的衣袖。 她转回去一把攥住南潇雪手腕,轻推开门,拎起行李箱,带着南潇雪走回堂屋。 拖了张竹椅给南潇雪,自己坐回小凳,把炭盆的火拨得更旺了些:“你表演完就去机场了?” 不然算算时间,南潇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 “嗯。” “你到了,也不敲门,就那么站在门外。” “我不知宁乡要整夜守岁,想着再过不久天就亮了,没必要半夜吵醒你们。” “谁陪你来的?” “只有司机送我,我让他先走了。” “你该让他多留一会儿,在车里等不是暖和得多?” “我不太喜欢跟陌生人长久待在一个空间里。” 安常看她一眼:“如果你不打算敲门,好像没必要那么急赶去机场,妆都没卸。” “我想着,大老远跑来找人道歉,总得更有诚意一些才好。在门外多冻一会儿,你总不好意思不叫我进屋。” 安常嘀咕一句:“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心机。” “心机不心机的,”南潇雪挑唇:“我这不是坐进来了吗?” 安常拿火钳拨弄着炭盆。 “安常,对不起。” 南潇雪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安常垂眸一瞥,心里已是一跳。 那信封她太熟悉了,印着故宫的标志。 “故宫的聘书,我给你带来了。”南潇雪道:“填寄送地址时,你哪是为着什么没固定地址,只要你想,大可以填毛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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