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苒连躲都没躲,反而含着口酒水,直接对着唇渡到了我口中,酒缠绵着,也不烈,却让人回味无穷。 我记得第一次见阿苒,是她从漠北战场上为皇上挡了一刀,重伤从战场上送到后方来给我医治。我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人,伤得那么重,却嘴硬得一声也不坑,脸惨白得像张纸,眼神却还凌厉得像个猛兽。 她是整个伤兵营恢复得最快的,其他比她伤得轻,比她来得早的还躺在床上哼唧嚎叫时,她已经能下地打拳了。 这人一好,嘴也跟着难听起来,我从没见过她能吵的人,让我往日不占理就吵架的本事直接没了用武之地,幸亏我后来苦练三寸不烂之舌,才勉强和她嘴了个平手。 皇上在漠北打了胜仗,阿苒也得到了嘉奖,那时候除了青哥与银伶,暗卫里头就属她最大,后来的金城墨澜碧罗还有其他人们都听她的,反倒让我这个元老级的人物没了威严。 幸亏我也不在乎这个。 她在战场上受了伤,武功无法再有精进,便主动请缨去替皇上审讯那些落到我们手里的和皇上作对的人,那时候与皇上作对得最嚣张的就是三皇子苏渭,听说他不知从哪里搜罗个厉害的姑娘做长史,竟帮着他出馊主意害皇上,气得阿苒几度都发誓要是有一天那个长史落到她手里,她就将那个长史打得像只狗一样爬不起来。 后来果然让她说中了。 紫苒 首先我要声明,当年我就是对慕椿有偏见。 大业十七年的三月初三,我替当时还是公主的皇上精挑细选了十八件刑具,用来“伺候”那位落到皇上手里的慕椿。 我原本的打算,是想让皇上出一出这些年的恶气,狠狠打那个慕椿一顿,谁料我就一个不在场,竟让她蒙混过关了。 不过该来的躲不了,很快我就受皇上之命过来责打慕椿,我发誓,我根本没用力,实在是她太娇气,打两下屁股抽两下藤条就哭。当然后来我才知道,那都是她装的,她这个人比我所见的任何人都要坚硬,身心都是一样的。 后来皇上就把她贬成了奴婢,隔三差五就让我过去打她一顿,那阵子她一挨完打就得是阿芨过去医治,闹得她与我总是吵架,后来我干脆气不过,在用刑上钻研了一番,能把慕椿打得凄凄惨惨,但不落什么大伤,也算给阿芨行个方便。 皇上把慕椿留在身边,我总觉得是个祸害,但后来却发现她根本没那个心思,这人比我所见的人都奇怪,好像除了活着就无欲无求。 皇上似乎也发现了这一点,对慕椿越来越纵容,阿芨说皇上大约是喜欢上慕椿了,怎么可能,慕椿那种女人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好吧,她们果然鬼混在一起了。 白芨 你看你看我就说,人家皇上与皇后是佳偶天成天作之合比翼鸟连理枝,就是合该在一起的嘛。 当年皇上看皇后的眼神就都拉丝儿,拉丝儿懂吗,就是皇后皱了皱眉,皇上都得担心她是不是病了。 慕皇后那样的人,美得不可方物,又柔情似水的,哪个女人能不动心呢? 只是慕皇后也是奇怪,阿苒欺负她这么多回,怎么不见她报复一次呢。 我发誓绝对没有看好戏的意思。 紫苒 那是我与慕椿的秘密,天知地知她知我知。 不过,我竟不知她还有着那些令人绝望的过往。我从前总以为,她是哪个世家里不学好的女人,瞎了眼去助纣为虐,在苏渭那里算计我们。 谁想到她与银伶都是背负着国仇家恨的玉樽人,而她甚至为了皇上,孤身回到了丹辽,险些惨死。我对她的改观也从那时开始,一个忍辱负重十几年的人,再艰难也咬牙活下来,想死却不怕死,这样的人,我如何能不敬佩呢? 这话不能叫慕椿知道,她这个人,一旦知道了,还不知道要得意成什么样子。 她两度回到丹辽,几乎让皇上死了两回,骨裴罗城外,丹辽可汗将她在万人之前鞭笞羞辱,都不见她出一声,也是那时我才知道,这个人的眼泪原来都是假的。这个人实在令人着迷,难怪皇上会对她魂牵梦萦。 如果她能活着回来,我也当如敬重皇上一样敬她。 或许皇天不负有心人,她终于是回来了,在我连夜把阿芨送到军营后,她活过来了。活过来的慕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整日像个小孩子似的挂在皇上身上,皇上也惯着她,抱着就不撒手。 罢了罢了,没眼看。 她与皇上大婚的当夜,两个人居然合起伙来灌醉了白芨,后来白芨吐了我一身酒,这笔账总有一天我要算回来。但至少眼下,我还是祝愿皇上和慕皇后能够百年好合白头偕老的,毕竟天底下有情人终成眷属,是多少人盼都盼不来的。 昭穆年间的帝后愈发受万民景仰,我们在东都,也时常能听到她们的佳话。 白芨 有一回在东都,有个没长眼狗说书的编排慕皇后,阿苒第二日就抄了那家酒楼,打了那个狗说书的二十板子。 这事儿她不让我说。
第167章 番外二 紫花白花一处开(完) 昭穆九年的时候,皇上突然病了一场,慕皇后衣不解带地照顾着,几天几夜都没合眼。皇上和皇后两个,向来是皇后身子不大好,皇上还是第一次病得这样重。我从东都赶过来时,内廷依旧如常,慕皇后虽憔悴,眼中却不见多少慌乱,她向来是一个处事不惊的人,我原本这样想。可晚上人都走尽了,我才看见,慕皇后抱着皇上,眼圈红得厉害,一声一声不知在说些什么。 好在上天眷顾,病去如抽丝,皇上御体康健,半个月后渐渐就好了起来。皇上痊愈后,皇后又开始日日夜夜挂在皇上身上,也不明白这两个人,前半生里要多叱咤风云就有多叱咤风云,威风凛凛的帝后啊,年岁越大还越腻歪起来了。 翌年,阿苒辞了官,这时四海升平,我与阿苒也已是年岁渐长,渐渐羡慕起逍遥王殿下与谢大人那样游历名山大川的惬意来,阿苒知道了,想都没想就辞了官与我整理行囊。 紫苒:我再不答应,她晚上真的是要磨死我了,你们试过从天黑被磨到天亮的滋味吗? 白芨:我们在昭穆十年的阳春出发,临行前,慕皇后知道了,还和谢大人一起画了张名山大川图给我们。吐到了我们手上,只是又要多了一个齿酸醋的皇帝和一个吃更多醋的亲王了。 我们从东都出发,先到了江南,在江南停了一旬,看遍了春日江南的繁花,白日里在河堤上,随金柳摩挲我们的发顶,看江上来回徘徊的小舟泛起阵阵涟漪,采莲的歌女抱着莲蓬唱歌,岸边的老叟与小娃娃钓鱼,阿苒拿一吊钱换了他们的一条白鱼,拎到岸上厨娘那里,炖了锅极鲜肥的鱼汤。 我们借宿的客栈也在江畔,夜里听着潺潺流水缕缕清风,如同在天地间静静聆听宫商清音。 那厨娘知道我们是西京人,便忍不住地好奇问我们可见过皇上皇后与皇嗣,我笑着说不出话,只怕说出来吓这个小厨娘,还是阿苒含糊道:“万寿千秋正旦上元的时候,远远地瞧过几回。” 那厨娘眼中一亮,又问:“那皇上有多俊秀威仪?皇后有多雍容华美?皇嗣是不是和小仙女一样?” 紫苒轻叹了一声,含糊道:“皇上自然威仪万分,皇后……也是很美,皇嗣年纪还小。” 大约我们的形容与那厨娘所思所想一般无二,眼见那厨娘是真的欢欣,连做鱼的钱都折了些算给我们。江南做鱼自然风味地道,我和阿苒只剩了个鱼头,却在夜里被客栈外的狸猫叼走了。阿苒为这事恼了许久,发誓要抓出这只猫贼,可惜后来我们人都走了,那猫也不见踪影。 临离开江南的日子,阿苒与我走街串巷地买特产做土仪,能留存久的就往宫里送,留不久的糕点馅饼就带着路上吃。乘船沿河入海,我和阿苒又到了东海海沿上的渔村,和那里的渔民一起出海,看着沙鸥在头顶飞过,叼走了阿苒手里吃了一半儿的酥饼。 海面一望无垠,将天地连作一线,我和阿苒坐在渔船上,看那些渔民叉鱼捕鱼,上了岸就看鱼婆织网晒鱼,腥咸的气息徘徊在海岸上,日头将人晒得也变得懒洋洋的,难怪逍遥王与谢大人这样的流连忘返不愿回京,外面的天地原是这样的辽阔无垠。 夜里渔家女招待我们,用炭火给我们烤些扇贝螺肉,讲着海上的奇遇,他们觉得海外就是仙山,仙山有琼楼玉宇,里面住着仙翁仙子,有长生不老之术。说起长生,我原以为,古来帝王都追求长生,但皇上却从未有过此念,我将在东海的见闻写给慕皇后,也顺带问了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回信,回信却是皇上回的,她居然不准我再写一沓信给皇后,实在是棒打我与皇后的情谊了。 紧接着在里面,皇上告诉了我一句话—— 若有一春在怀,不羡人间长生。 我知道那春是什么。 从东海离开其实是个意外,这个意外实在让人太意外——这一年的夏天,玉樽来信,我的宝贝徒儿翠翠,要与海迷失部首领阿勒别姬那个女混蛋成亲了!虽然玺暮与慕皇后来来回回写信说她们如何如何恩爱相知缠绵悱恻,可我依旧不能接受我的心肝宝贝翠翠被那么个西戎人的蛮女骗了! 于是从东海一路到玉樽,大半个大周的国土就在我脚下步履生尘。 紫苒:自从知道了翠翠要成亲的消息,她几乎拿出了当年皇上远赴西境讨回皇后的架势,带着我一路杀去了西境。 好容易赶到了海迷失部,她和阿勒别姬两个人眼瞪眼了许久,似乎都在等着对方给自己磕头。 虽然翠翠是她的徒弟,可阿勒别姬只比阿芨小一岁啊……总之这个头谁也没磕,而阿芨对阿勒别姬便更是一个好脸色都没有了。我一辈子见她都和人乐呵呵的,没想到三十来岁了忽然还能看见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模样,也是稀奇可爱。 小儿女们情情爱爱,我总想着不要多加管教,可阿芨却说,让翠翠被那个蛮女骗走了无异于有小妖精骗走了我那人傻钱多的徒弟贵儿,易地而处,我大约也能懂得了阿芨的心痛,当然如果有小妖精能收了贵儿也好。可翠翠却当场跪在她面前,神情坚定,一脸绝然地说了番话,将阿芨说得眼泪纵横,那颗倔强的头,终究还是点了下去的。 我们算是海迷失的贵客,顺理成章参加了翠翠的婚礼,那场婚礼与当年皇上皇后在丹辽汗庭的那一场像得很,身着蓝裙的翠翠,肤色玉曜,神情恬静,在异族的婚服装扮下,已然出脱了少女稚嫩的模样,长成可以独当一面的女子了。她在海迷失这些年,将中原的医药带来了这里,甚至还有了自己的学生,因而被海迷失人十分敬重地供奉为医女娘娘,如今又成了首领大妃,那个在江南孤苦无依的幼年,在岁月更迭之后,慢慢织出了自己的锦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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