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风让病人闭上双眼,将她导入放松状态,让她想象一间明亮开阔的客厅。客厅中央有一架钢琴,琴键还反射着阳光—— “你在弹一首钢琴曲,是莫扎特的曲子。你弹奏这首曲子的时候心情很好,因为直到结束,你都没犯一个错误。弹完之后,你开心地看向妈妈。妈妈也很满意,笑着表扬了你。……” 病人听到这里,不自觉流下一滴眼泪。 她病弱的模样加上这滴眼泪,令何风只觉我见犹怜。 “K545,”随后,何风就听病人说。 “什么?” 留着中长发的女人脸颊还泪湿着:“我在弹的那首曲子是莫扎特的545号作品,C大调钢琴奏鸣曲。” “这样啊。”何风对钢琴不太懂,但还是需要引导病人,“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曲子?” “很轻快,很平和。学琴到一段时间就能练习的一首曲子……莫扎特让人快乐。” 刚说到这,女人皱起眉头。似是记忆又中断了。 “不要着急,”何风连忙说,“慢慢来。” …… 那天诊疗结束,离开时,因为没有任何妆容而显得格外清丽的女人对何风说: “谢谢你,何医生。今天我觉得很开心。” 找回记忆对本人来言,会经历一个痛苦的过程。因为大脑往往是害怕人受到伤害,才处理了创伤性记忆,把它们都藏了起来。所以何风想,今日病人开心,仅仅是因为她还没有行至真正的风暴之处。 但心理障碍这个事情,永远都是主动疏通比淤积到爆发更好。 “这里的紫藤养得很好。”又听病人说。只见她望着窗外的院子。那里一片碧绿。 何风也看向窗外:“是啊,可惜花期过了。” 出诊疗室。一直等在外面的另一个女人看到她们,立刻站起来。 “怎么样医生?”等待的女人担心地问。 何风告诉她催眠的效果不错,今天就找回了一些片段,看来以后可以继续尝试。随后就见女人转头看向失忆的病人,一副放下心来、很是欣慰的样子。 等待的女人留长发,明显年长一些。看上去美丽端庄,人很高挑。 女人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显眼的婚戒。 何风职业病犯,忍不住在心中分析起她们。这两个人说是关系很好的朋友,非亲非故。但女人对病人的关心明显超过了友情的界限。 横亘在两人间的是一种说不出哪里怪异的羁绊,就像一条看不见的绳索,深深地捆绑住她们。 在夏日的蝉鸣声中,何风看着被绳索锁在一起的两个人。 心理诊疗室原本就有很多故事。很多病人在治疗初期,都会有意无意对她这个医生隐瞒真实信息。因此她无法不用眼睛去凝视眼前的两个人,观察她们、分析她们。不仅出于治疗的目的,还出于私心,出于好奇。 她无比期待下一次会见,期待能一点一点打开病人的心,并最终帮到她。 …… 结束回忆,何风招呼助理: “我午休好了,让下一位进来吧。”
第13章 小猫 周六中午,花城面馆人头攒动。弄堂里露天支起几张小桌,有人吃面,有人排队。 人虽打挤,却忙而不乱,除了跑堂的灵光,还因为有老板娘吉小红在收银坐镇。这人站桩输出,脑袋里像安了计算器,多少人七嘴八舌围着她点餐她都不会算错,还能眼观四路耳听八方。 吉霄提着猫箱往后院去,隔着人列路过。原本想着人多不去打扰吉小红,却被对方一眼扫到: “吉霄!饭吃了没?”女人对她喊。 “没,想回来吃面。” “那叫吉然做!”又问,“将军呢?没事吧?” “没事。” 这边关心完,才跟排队的客人解释: “我女儿……平时工作忙都在外地,难得回宁城。” “哦哟长得这么标致!” “可不是,跟我年轻时一样!” …… 在后厨帮忙的吉然正在热唱吉小红的最爱《女人花》,刚唱到“缘分不停留,像春风来又走”,吉霄就踩点出现。 见她带着猫回来,吉然碗也不洗了,跟进里屋急切地问她:“将军怎么样?” “没事。手术很顺利,就是麻药过了正疼呢。” 吉霄说着把箱子放定打开,里面的小猫毫无生气,完全没有要出来的意思。 将军是去年春末流落到花城面馆附近的公猫。虽然在流浪,它的脖颈上却系着铃铛,一看就在哪户人家待过。 它在猫中算亲近人,常来面馆蹭吃蹭喝,但是吃完就跑。后来一次打架受伤被吉霄撞见,送去了宠物医院。这伤养着养着,它也成了面馆的长期住户。 决定收养将军后,吉小红很用心,又是打针驱虫,又是送去美容。好吃好睡的将军越来越胖,一身灰毛被照顾得油光水滑。 转眼一年,春天到了,吉家决定给将军绝育。 安抚一阵确认没有大碍,吉然才放下心关了猫箱过来。就在刚才,对着将军透着委屈的猫眼,他忽地想起一位过客,到吉霄跟前问及: “姐,那个……蓝猫小姐现在还在你们公司吗?” “在,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感觉她很久没来我们这吃面了。今年她还没出现过吧?这都三月份了。” 吉然说到这开始胡思乱想,问吉霄:“她该不会是‘斗争’失败,被你们解雇了吧?” “没有啊,”吉霄答,“她好好地在公司。” 吉然听了竟松一口气:“那就好,”他说,“看她那样子,还怕她被欺负。” 吉霄不说话。但她心想谁欺负谁啊,猫可是食肉动物。 “所以蓝猫小姐跟你到底是不是一边的?”吉然又问,“你之前不是有事找她吗?后来聊得怎么样了?” 吉霄不想谈这个:“你为什么对我同事这么上心?” “不是,讲道理,”吉然憋屈,“我这个为你执行秘密任务的当事人关心一下后话都不行?” 吉霄不作声,径直往门外走。 “诶,你别躲我!去哪!” “抽烟!”说完又喊吉然,“我还没吃饭呢,去给我下碗面!” 把吉然打发走,吉霄在后院一边点烟,一边看着墙边枝叶繁茂的花架,心想到月末,这些紫藤该开花了。 花是她们从旧宅扦插来的,原以为挪土养不活,结果转眼十来年。是第几年才开始结出花苞的?不确定了。反正如今花跟猫一样,也被吉小红照顾得油光水滑。 正在心中期待着花开,一滴雨落到吉霄手背。 然后她就想起前天晚上。被她送回家的女人坐副驾,仰头看着车前窗,跟她说今年会风调雨顺。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知雨一脸的纯粹无暇。好像这个世界如果只剩下最后一个好人,一定会是她。 但也只是“好像”——真正纯粹无暇的人可不会撒谎。 谎言这种东西根本立不住脚,需要一个紧挨一个、一次紧接一次,才能艰难地维持表面的平衡。 方知雨对她说了很多谎,比如下雪那天晚上。 “我们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是吧。”“在哪?”“在总部。” 屁的“在总部”。 发现方知雨出现在花城面馆是去年九月初。那天中午吉霄从外地回来,吃了碗面在里屋休息,坐着坐着打了个盹。到两点来钟吉然跑进来喊醒她,问她有没有多余的短袖衫,说是店员送餐时不小心把面打翻在客人肩上——还是汤面。 是个女生,看那样子烫得不轻。所以想让吉霄出去带她进来换洗,顺便看看用不用送医院。 吉霄听完赶紧去前厅,然后就见露天桌台那边,店员正给一个戴棒球帽的短发女人道歉。那女人此时一边擦满是油汤的肩膀,一边对店员摇头,似在叫她别在意。 还没走到人跟前,吉霄先震然地停步,对着女人的侧脸发起呆。 在她辨认的片刻,客人朝门店这边看。 见到她的瞬间,对方就慌了神,买好的面也不等,推脱掉店员捂着肩膀就走了。 确定了来人是谁,吉霄追出弄堂。但哪还有女人的身影。 失落地回店,吉然问她人追上没,烫得严不严重,她全答不上来。 一问吉然,才知道对方居然经常来光顾。是这大半个月突然出现的,总是在两点左右人不那么多的时候来吃午餐,戴顶黑帽子,点辣肉面,不是坐二楼,就是坐离收银台最远、光照最差的那排露天桌台……太容易令人有记忆点。 吉然说她常常逗将军玩。又说看她那样子应该跟他一样,还是个大学生。 吉霄心不在焉地听着,在心中推算着时间。发现自己上一次见到这个人还是在春天。当时女人是另一幅面貌: 她留淡色长发,戴黑框眼镜,跟现在在面馆的样子完全不同。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白夜。那晚吉霄照例去喝酒。刚坐下就被老板过来悄悄告知,小猫今晚在。 来白夜这么久,跟老板算熟识。空窗时老板会帮她牵线,又或者她想认识谁,先从老板那问问。 因为这缘故,三月,老板跟她提起,说最近有个新人每周末都出现—— “她跟人打听过你的名字,还让人写下来。上周你不在,她坐到打烊。我收拾东西的时候跟她开玩笑,说时雨一般月末才来。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说不是等你,但又问了我很多关于你的事。” 吉霄听着,没觉得有什么特别。倒是老板好奇:“她都没跟你搭过话吗?” “我都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老板说她今天也在,然后就把女人的方位报给吉霄—— “其实长得蛮可爱,像一只猫。” 听完这描述,吉霄来了兴趣。装得不经意转头瞄老板说的位置。 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女人。 看得太不确切了,因为对方在暗处。看了好一阵也没看出结果,转头继续喝酒。一边喝一边还是放不下,总想再看她一眼。回头却发现刚才还坐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 连老板都奇怪,说她今天竟然没有等你。 “她会等我?” “会啊,”老板说,“每次只要你在,她都是等到你走才跟着离开的。” 当下便引起她注意,忙跟老板说清明假她也会过来。如果到时那个像猫的女人又在,麻烦知会她一声。 然后就到了那天晚上。不知是不是因为下雨,酒吧人不多。进门的时候吉霄扫女人之前坐的地方,发现那里没有人。 失落地坐定,却听老板告诉她,小猫在。 原来她今晚换了位置,但依然是那种背光的角落。汲取上次的教训,吉霄按兵不动,表面上跟常客聊着天,暗中让老板帮她留意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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