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女孩约莫也就初中年纪,比她矮小半个头,梳高马尾,眉眼尚且青涩, 却已具备日后可以恃靓行凶的资本的雏形。 她也在看章寻宁。 章寻宁转开视线去看另一个人, 面容很熟悉,是曾资助自己上大学的那位老师。从她大学毕业后, 变没有再多联系。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 章寻宁请她先进来说话。 老师冒着雷雨夜前来, 即便打着伞, 身上也湿了小半,不难想到这一路要顶着怎样的冷风淌着怎样的雨水才到这里来。 老师与她耳语, 说想要到书房单独讲。 看一眼那被单独留在客厅的年轻女孩,章寻宁关上书房门, 心下却隐隐有所预感。 昏暗书房内仍没有开灯, 老师如此急切, 竟也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她压低声音诉说着,那病的名称使章寻宁心里一跳, 可她诉说时却极度冷静。 关于托付苗烟一事,苗母已经有了很详细的盘算。 如何转学、如何以最不麻烦她的方式养育苗烟长大,甚至于如何处置遗产,老师都详尽的讲述了。章寻宁没有讲述自己家里遭遇的变故,苗母对此也并不知情。 老师表面镇静,大概心里也是很怕这件事她不会答应。 临到讲完,又拉着她的手放在心坎处,放低姿态、极为柔软的说着,极力试图将眼前自己援助过的学生与自己需要托孤的女儿产生一种更牢固的关系:我虽然是你的老师,但你也可以把我当做姐妹,以后这个孩子会叫你小姨,这孩子的性格请你放心,她会懂得报恩。 章寻宁只是静静聆听,然后应声说好。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改变自己一生的老师,苗家已没有其他可以放心托付的亲人,章寻宁想,这份恩情必须要还。 果不其然,得到承诺的老师露出释然的微笑。 她们一齐走出书房,那年轻女孩还坐在原地等待。 但很快那年轻女孩再也不能安心的坐在原地等待了,老师三言两语简明的交代后,极迅速的就离开了这里。 那女孩愣愣站在原地,章寻宁不知要如何开口。 她生性不温不冷,没有自来熟的能力。 任由气氛沉默了一会儿,章寻宁开口告诉她今晚住在哪个房间。 女孩比她想象的要坚强得多,很快从善如流的应答,改口也那么自然,扬起的笑容略带寄人篱下之感,却并不违心。这是一份很出色的随机应变的能力。 这是个与自己性格截然不同的女孩。章寻宁想。 告知今晚住在哪间房间后,章寻宁转身上楼梯,但她并没有直接回房间,而是站在二楼平台、隐在黑暗里往下望那个新来者。 她在观察那个流浪动物一样的人。 青春的、理应受到呵护的年纪,那高挑纤长的背影却很沉默,压弯了腰在收拾浸了水的行李箱,然后一件一件挑出来,准备拿到楼上。 苗烟。 苗、烟。 章寻宁在心底默念两遍这个名字,说不出是因为感受到某种同病相怜而被唤起同理性,还是因为只是单纯想早点记住她的名字。 早在苗烟上楼前,章寻宁就已回了卧室。 这样雷雨交加的夜晚,她听见窗外狂风暴雨的声音,也听见隔壁的淋雨声响。 章寻宁没什么困意,脑海里反复响起老师的叮嘱与托付。 该怎么照顾这样的人,她不太懂。 想了想,出于完成老师的心愿,章寻宁几乎是公式化的下楼煮了一杯牛奶。 那时她还不知道自己以后到底要为这个孩子煮那么多次牛奶,操那么多次心。而这一切不是为了“公式化的完成老师的心愿”,而是为了苗烟本身。 女孩子洗完澡后在走廊上慢吞吞的走,周身带着点清爽的发香。章寻宁从厨房出来,正好碰见她,将牛奶递到苗烟手中。 她告诉她,喝了可以驱寒。 然后站在对面的女孩子接过去,低下头。 无端的,看到这高挑的女孩儿穿着单薄、头发潮湿如被淋湿的流浪动物般的样子,章寻宁又升起那种难以言语的心情。 同理心抑或是其他的什么,章寻宁还不太懂。 这女孩来的时候穿着规整干净的连衣裙,被打扮的如同一件安分守己的礼物。但在这种她们双双都已失去几乎所有东西的处境下,这究竟算是礼物还是累赘,实在是不得而知。 俗话说人生总是有得有失,然而章寻宁现在的人生已经走到了什么都没有了的地步,她不会再失去什么了,既然是这样,那么即便得到的是一份累赘,某种程度上也算是终于得到了一份东西,而不再是一味的失去。 抱着这样的想法,章寻宁开口,以十分不适合她性格的口吻讲出温情的话:“在你妈妈回来以前,我会一直照顾你的。” 她不会把她当成累赘。 从现在起,她只会把她当成一份礼物,一份走到绝境之路的礼物。 2. 变故往往只在瞬息之间,老师将苗烟托付给她,本以为会让苗烟过上更好的生活,殊不知章家已然垮台,走向穷途末路。 她们很快搬出了那幢阔气的大房子。 取而代之的,是略显老旧的小小的公寓房。 搬家后的这段日子里,章寻宁一直在观察着自己身边的这个新来者。这种观察并不明显,也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 每天早上,她会用余光看到这个年轻女孩。看到她独自收拾书包去上学、独自坐在桌边吃东西,总是默默的,不出声。 好像不想让自己的存在打扰到她。 有时候不用眼睛也能够感受到苗烟的存在。 章寻宁在变故后没有被打垮,反而是越来越忙,某种程度上摆脱原生家庭的桎梏,一切都从头开始,对她来说反而意味着“真正的更广阔的地方”。 因为她很忙,家务总是不能每天顾得上。然而即便是这样,家里洗碗池也从没有堆积的碗筷,晾衣架上每天都有新洗好的衣服。 而属于她的那一份衣服,也总是有人勤勤恳恳叠好放到她的房间。 这都是她从前没有体验过的东西。 日子就这样不温不火的过着,即便她们没有过任何一次真正的交流,最多的接触也不过是晚间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但某种东西却开始悄然联结在她们之间。 她们都是陷入人生最低谷的人,最孤零零的人。 人是群居动物,再怎样孤僻的人也少不了与人交流相处。在这种时期身边能够有一个为双方带来烟火气的人,就算彼此只是沉默度日,但只要知道对方还在家里等着自己,也是一种极为有力的支撑。 就像是构筑了一个全新的、可以带来些微希望地窠巢。 从大学时期起,章寻宁就意识到自己最终不会依靠章家、也不能够依靠章家。她对于毕业后如何创业的规划,早在大学时期就已有了较为清晰的脉络。 现在就是她开始实施的时候。 如今的合伙同伴里有她大学时的朋友,彼此算不上多么熟稔交好,只具备工作上的默契。 比起她这样向来不懂与人如何深切交往的人,朋友们显然比她懂得多。 偶尔看见朋友家中的妹妹或弟弟,章寻宁会想起苗烟。年龄其实都大差不差,但苗烟身上却总笼着一股沉沉的感觉。 不是说不够朝气蓬勃,而是……好像有心事难以诉说的感觉。 仔细去想想,遭遇了这样变故的孩子,难免会要早熟一些。但章寻宁也难免不多考虑一些,怕她事事藏在心底,迟早会憋出心病。 章寻宁不知要怎么切入,不过最近听说她的学校刚考完月考,便想着买个蛋糕为她庆祝。 也算是迟来的迎接仪式吧。 每个初来乍到新环境的人,总是怕自己是不被欢迎的那一个。 章寻宁自己就曾是不被欢迎的那个人,她不想要苗烟会这样去想自己。 蛋糕顺利的买来,苗烟也与她一同回家。这应当是她们第一次像家人那样一同走在放学路上。 唯一不够应景的一点是回家后才发现这一片停了电。 黑暗中,章寻宁少见的略有局促,这是为了她接下来要讲的话。讲温情的话,总是会让她感到不适应。 她先让苗烟去拿了火柴蜡烛,自己坐在桌边将腹稿重新梳理一遍。 在亮光闪起的那一瞬间,章寻宁终于可以看似有条不紊的开口:“在学校待的习不习惯?” 苗烟说老师同学都挺好的。 老师和同学都很好,她却没有说自己觉得怎么样。 接她放学时,章寻宁隔着遥遥人群,看见她与人笑闹着走出来。这样的年纪,明明就是该这样的鲜活。可是就在笑闹的那一阵子里,章寻宁敏锐的捕捉到苗烟在某几个瞬间变得空白的面色。 在章寻宁心下盘算的这会儿功夫,苗烟又勉强笑着补充,说她很喜欢现在的环境。 这是个很懂事很早熟的孩子。 她曾经也必须要早熟一点,但她与这个孩子早熟的表现形式不同。一个是以冷淡来保卫自己,另一个却是磨练出一副甜蜜的嘴皮子。 其实不应该是这样的。 都不应该是这样的。 说不出是怎样的情绪在作祟,半明不暗的火光里,章寻宁摸近她的手,与她十指相扣,企图给予她一点什么力量。 就如同这样也可以给予自己力量。 她开口,还是淡淡的,却字字真诚。她真切的希望苗烟不要想太多,不要去想母亲是不是遗弃了自己,也不要反复陷入纠结过去的事。 这都是她自己曾经走过的弯路,钻过的牛角尖。 她希望苗烟能够明白,人能够依靠的永远只有自己。 然而对面的人怔愣了一下,接着却抬起眼,隔着火光闪烁望向她。 两人十指相扣更紧。 章寻宁也微有怔愣。 那总是会在某个间隙变成空白情绪的眼睛,倏忽变得晶亮而鲜活。 她听见她笑了。 符合十几岁少女的纯净的笑容。 她也听见她讲的话了。 她说谢谢,然后她还说:“……我的小姨是一个特别、特别好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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