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芢问那你不吃肉能行吗?那不是还得养猪? 荀安思考了一下,很迅速地把她的“自给自足计划”改为了“半自给自足”。 同期科学馆开发计划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中,荀安很喜欢带着Elise去她们上头那座废弃科学馆探险,隔几天就带着一堆工具去把一块区域清扫干净。 那里当然不能住人,但作为景观堪称震撼。有一条连接了几个展馆的大型水道,过去人们会做小船穿梭其中。有三四米、四五米高的章鱼雕塑和恐龙雕塑,墙壁和天花板上画着蓝天白云,如果夜晚打上光的话,就好似来到梦中。 每整理好了一个区域,她就邀请杜芢过来“度假”。有次杜芢刚睡醒还比较迷糊,看见一个滑梯就上去滑,结果忘了这底下本来是水池,有高度差,摔了个三天没下床。 后来荀安在二次改造里把它下面都垫上了棉花,但杜芢是没再敢滑。 其实这些改造也好种植也罢,都同时伴随着被发现的危险。现在这个情况,如果真想好好把自己藏起来,除了地下室以外的东西都别碰才是最好的选择,如果有天她们真的遇上了危险的话,都能想象到被发布到网上会被如何评价。 “这不俩傻子嘛,连隐蔽自己都做不到位。” 但人除了在物质上生存,也有在精神上生存的需要啊。 整个人类群体不也是如此,好好待在原地就行了,为什么过去那些时代,还老要想着向外探索?如果哪天招来了灭顶之灾,真的能说这从一开始就都是错? 荀安知道这对她而言是必须的,对于杜芢而言也是。 有时玩累了,她就回到地下室里,写点东西,在网络上不停地换号、接单,赚点小钱。 杜芢说过荀安这样其实没什么必要,她的资产完全够她俩吃吃喝喝消费十年。 但荀安说她不想只跟杜芢生活十年,她们还要一起生活更久,十年怎么够? 她自己的作品也会写,但她现在没什么好点子了。之前在梦里最后五年几乎把想写的故事全都写完,连一页纸都没带回来,怪打击积极性的。虽然杜芢说现在已经可以把她的回忆翻出来,但她还是觉得再抄一遍也没太大必要,就这样放着吧。 她总有一天还是会恢复动力的,只需要等一等,再等一等就好。对于杜芢也是,荀安只希望她能再等一等,不要那么快放弃啊。 · 杜芢有时会做同一个梦,荀安说她总梦到雪山,那杜芢梦到的就是尸山血海。 她最清楚梦里那些生命有着怎样的重量,从头到尾做决策的都是她,有选择的都是她,荀安也只是尊重了她的想法。或者说,其实她深知荀安的渴望与恐惧,间接控制了她。 她说她没选择,还有一部分原因,在于从小到大受到的教育里没有人告诉过她,像她这样的人还有权利去活。 她最后也告诉了荀安梦中灵魂的真相,荀安能做的只是告诉她:都过去了,不要再想。 但她不去想她死去的“孩子们”的时候,想到的,就是那更宽更广的梦境之海。 她在这里活得有种身在幽闭空间里的恐惧感,她知道这是没有逻辑的,是超越常识的,但坏掉的大脑不会跟你讲这套。她有时会跟荀安形容:如果荀安能想象把一个正常人类丢进一个四平米的深坑里过一辈子,那个人类会有怎样的感觉的话,那么她也就能想象杜芢现在是怎样的感觉。 杜芢最后把这一切归结于梦境扩展装置太神圣,太伟大了,这便是她这般凡人,过度品尝它所需付出的代价。 其实所有人都是该在这深坑中过一辈子的,错的是,杜芢曾走出过这里,甚至走得太久,习惯了外界的坏境。 杜芢还知道一点,哪怕她现在再回去,也不会得到她想要的东西。她需要的是有荀安,有荀安和她制造的生命的世界,那再也无法复原,她也不该再诱导荀安去陪着她做那种事情。哪怕她听命于她的瘾,那尽头也不会是乐趣,只会是另一种窒息。 但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她“头脑坏掉了”的现在,她也想为那“坑外的世界”,为人类了解那“坑外的世界”做些什么。她不断搜集整理着过去梦中的资料,或许有生之年也不一定能把它们整理完全。她以毒解毒,在距离死亡最近的距离进行着能让她存活于世的工作,直到傍晚才从文件中抬头,她意识到自己该去吃点东西了。 如果荀安在的话,她不至于到这时才出办公间,荀安今天又出去采购生活用品去了,之前因为杜芢的问题,家里的纸用得多了一些。 她要在房车里睡一夜,明早赶个打折早市再回来。 荀安不会不知道她每出去一次都是对杜芢身心脑的一种折磨,但她们毕竟无法自给自足,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更好的对策。 杜芢拿出方便面,想起荀安说的要好好照顾自己,还特意在煮面时放了几片大白菜,打了一个蛋,但做好后她却没能吃上几口。 刚下筷子,就想到了些让人痛苦的事。 想那些憎恨着她的生命,不去想这个,就又想起荀安会不会已经死去,想起自己为什么还回不去梦里。 痛苦在交替,大脑像是真的变成了一堆缠成死结的麻绳,有人手握绳子两段,向反方向拉去,于是头脑收紧,理智无法呼吸。 她在这种情况下还是强迫自己多吃了几口,直到最后实在不行了,感觉快要把食物吐出。 她一整天才吃了不到半碗的食物,却不再感到饥饿。 在这种生存条件下她们是不应该浪费粮食的,杜芢为自己感到羞愧。这碗做得挺好的面有点像她的人生,她给予了厚望,认真地去做了,最后却全部浪费,一切白费。 杜芢把面拿防虫罩罩好,还指望着自己后半夜还能不能有胃口吃上几口,之后便在沙发上躺下。背上披着荀安织的“机器小毛毯”的Elise跑过来问主人需不需要身体检测服务,被她回绝。 她想起自己刚过来的时候还对“把身体锻炼得超过荀安”这件事充满动力,现在却越来越瘦。 这样倒也有一点好处,杜芢把眼镜拿掉,拿手背抹着眼睛想:这样她至少没法伤害荀安了。 想到这时,她愣住了。 她为什么要,想到伤害荀安呢? 这不是个好想法,杜芢过去从来没想过的。这倒不是代表她现在就有了伤害荀安的心,而是这本质上是在给还在沉睡的,那个“没有理智的她”做提醒。 她现在已经想到了这个可能性,那万一她下次犯病的时候,真的决定去伤害荀安了,又该怎么办? 体力上是比不过的,但杜芢……杜芢认为她真是个天生坏种,她有时太机灵了,在不该聪明的地方太聪明。 这一刻杜芢认为她这栋大楼的一块承重柱倒了,那代价太大,太大了,大到她无法承受。洁癖患者为了规避细菌可以再不出门,那她为了规避这个可能性,又该做到什么地步? 她睁眼,想让星空给她指引,但看见的,只有天花板上的灰。 · 荀安下午一听说第二天镇子上有管理局的人要来视察,跑得比赶火车还快。 她对打道回府这件事还是充满期待的,过去总是杜芢在等她,偶然也让她感受一下惊喜的滋味吧。 她回想杜芢现实里总是睡得很浅,肯定会被她的动静吵醒。她想象杜芢还带着梦里的气息把她搂入怀里,又微笑着安稳睡去的样子,酥到自动驾驶都差点不会调,反监视系统都差点忘了转。 荀安在这最低谷的环境下,反而慢慢理解生活。重新想到一个故事的兴奋,每次与外界交流后的安稳而归,耕种、织衣、料理、创造,还有杜芢,这些生活中的小确幸,慢慢在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海里,铺出了一条通往未来的轨迹。 她满怀激动地沿着这条轨迹推开地下室的门,却发现门后什么都没有,海浪不减,也没有未来。 杜芢到哪去了? 一开始还以为她只是去厕所的时候又忘了开灯,但打开厕所门也没见人。开了地下室的大灯才发现这里像是被人翻了个底朝天,Elise也不知所踪。 像是仓促地搬家,却唯独忘了她。 她去检查床头柜,发现杜芢连药都没带,到这时她反而宁愿杜芢是丢下了她。她茫然地把药放进口袋,转身再到外面去看。 荀安在上楼的过程中突然很后悔今天回来,如果此后要生活在地狱里的话,那为什么不能让她在消息的茧房里快乐最后一天。 她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么乐观,她只是什么都提前想好,然后告诉自己要学会承担。 走到科学馆的广场上时她既害怕什么都找不到又害怕找到什么,而当她抬头望天的时候,引向答案的路标出现得太过突然:她发现科学馆最上方观景台的玻璃圆球里,像是亮着灯的样子。 她前几天才刚清扫好了那块区域。 以防万一,荀安还是把防身的武器从腰间拿出藏在身后,开始走自己现实人生中最长的一段路。 · 推开门的时候,首先看到的是正中央的一个透明顶帐篷。在下一秒杜芢从一旁的遮挡物后面探出头的时候,荀安差点打到了她的头。 “荀安?你怎么……” 荀安简直感到不可思议,这牵动她情绪的罪魁祸首,居然还能够先问出问题。 “我还想问你怎么回事?我、我是看明天有管理局会过去才回来的,但我回来的时候你不在家里!你知道我都要疯了吗?我到处找了,到处都没找到你!” 她觉得自己有点有无论次,又觉得同样的句式,这好像不是第一次。 “我还以为你……” “以为你……” 她觉得自己委屈到快要哭了,连带着之前所有的一切。所有自责、担心、害怕、惶恐、觉得自己不该经历,却又无法说一句不的,所有的一切。 她不能说不,因为她知道这一切其实只是顺应着自己的愿望。如果她说她不想经历,那杜芢会让一切都变回去吗? 按原计划。 按原计划,她会在那个没有杜芢的世界里醒来。 她不要这样。 所以她知道她得小心翼翼,她无法说出更多抱怨,她还知道杜芢现在走上前抱住了她,以让她别再手握武器在那比划,那太过危险了。 “我以为你今天不会回来,所以才出来这里睡的,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为什么要来这里?”荀安声音很小,她总觉得抱着自己的杜芢,脖子处湿湿的,这可能是自己造成的痕迹。 “老问题。”杜芢回答得过于简略,“但我不能总是等你来帮我,也不能……只是依赖着过量的药来活。” “所以我就想自己来一次简短的旅游,换个环境,可能会有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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