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先带你去个地方吧。”她对杜芢说,她们之间早已熟络到了大可省去那些无用的开场白。 杜芢就这样跟随着荀安穿梭在了贫民窟的街巷之间,各式颜色丰富的彩色涂鸦如另一个位面的桥梁,将各个老旧的房屋相连。三两追逐着足球的兔耳孩童从她们身边经过,她们身上那股炸蔬菜的气味在空气中久久消散不去。 荀安在一处被拆到了一半的破败房屋的边上停下脚步,杜芢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发现了几块竖着的长木板,远远看起来像是什么的碑。 “那就是碑。”荀安说,“我为艾米她们立的碑。” 荀安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就有了这个习惯,每到一个新世界后就会为前一个世界熟悉的人立碑。“当然这其实并没有什么意义。”她自嘲,“只是我想这么做罢了。” 这确实没有意义,杜芢如此想道,但她从不会批判荀安的想法,现在也一样。她只是把目光扫向了那些立着的碑,她从里面看见了艾米的名字,她们舰队里随行医生的名字,以及几个小摊小贩的名字。 她走到了艾米的碑面前,放下兜帽,从脖子上取下了之前路上遇见的半兽人给予她的“祝福的花环”,套在了那块木板上面。 然后她跪下来,双手合十,就这样进行祈祷,她不知这么做对不对,她只能靠着回忆之前人生中那些祭拜的步骤来进行行动。 她就那样跪着,一直跪着,直到跪到膝盖发痛,直到她能在一旁破旧的水管已经停止漏水后依旧可以在心里想象出那个滴水的节奏,她才感觉到荀安轻轻拉了几下她背后的衣领,示意她起来。她食指的关节触碰到她裸露的脖颈的时候让人感到有点凉。 “够了,走吧。”荀安淡淡说道,便转身向巷子里走去,“今天是它们这里的传统节日哦,晚上会有活动的,我带你去看看吧。” 杜芢在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接着便加快脚步,套上兜帽追上了荀安。 在两人走出十几步后,荀安渐渐放缓步伐,她捋出几根发丝放在指尖搓揉了两下,这是她想说些什么的前兆,“杜芢,我怎么觉得你……”她最终没说下去,“算了,没什么。” “怎么了?你想说什么?”杜芢追问,她总是执着于刨根问底。 “不,没什么,我看错了。”荀安简洁地打断了这个话题。 其实她原本想说的是:杜芢,我怎么觉得你一点都不难过。 · 单论挑位置的话,荀安确实是一把好手。在半兽人们庆祝节日的晚会开始前,她成功找到了一个能在高处观赏晚会,又不用去楼下广场上人挤人的天台酒吧。 这个天台的中央处也有一个演唱区域,一位长着狐狸耳朵的墨镜男抱着他的吉他坐了上去,才刚开口唱起“啊我美丽的兽人谷”呢,就被酒吧的大胡子老板给一个卷报拍中了耳朵,“唱什么唱!”他对着狐狸骂道,“今天的人们来这都是来看楼下的晚会的,谁听你的破歌!” 狐狸只好一脸憋屈地下台,但没一会儿,杜芢就看见他出现在了楼下晚会的主舞台上,又唱起了他那首“啊我美丽的兽人谷”。这个晚会并没有节目单,这里的居民谁想上就上,本质上就是一场随性的狂欢。 但她也并没有观赏多久,因为一直挤在自己背后凑上来看的荀安把她挤得有点难受,杜芢跟她说她只要坐到自己对面就能轻松看到晚会了,好好一个空着的四人位她为什么非要坐在自己旁边。 但荀安只说因为这样她俩更好说话,“毕竟我们今晚的重头戏并不是晚会,是我要跟你讲讲我是怎么成为受到这里的人的爱戴的啊。”她笑笑,坐回了自己的座位。 这话倒是没错,于是杜芢收回身子,呡了两口自己的鸡尾酒,打算听荀安讲话。她睹了眼荀安手中那好像在变化着颜色的看起来就很不妙的本土果汁,心想荀安之前总炫耀自己很能喝,那五年来手下败将无数,跟自己在一起的时候却滴酒不沾,从未喝过酒。 荀安聊起了她前几天的遭遇,说她刚醒来的时候就已经身处于这里了,只是当时街上没什么人,只有着没长兽耳却长着尾巴的长官们在巡逻。她当时躲在一边,在一旁观察着那些长官如何欺负这里的居民。 他们直接拿长棍敲在少女半兽人的脊椎上,她说,当时她觉得自己听见了木筷折断般的声音。而身旁的其他半兽人,人那么多,却只敢愣在一旁围观。 如果不是那个少女跟艾米年纪一样大,让当时眼泪还没流干的荀安想到了一些事的话,她本来这辈子都不会去管这种事的。 于是她下定了决心,举起灭火器对着那里就是一通喷,然后抱起小姑娘就跑。身边的几个半兽人可能是因为留在那里担心被惩罚,也傻愣愣地跟着跑。后来终于甩开那群长官到了安全的地方,那群成年半兽人却还吓得瑟瑟发抖,讨论着要不要把小孩子送回去讨好长官。荀安实在受不了他们那副贱样,便站到台上,开始了自己的第一次演讲。 之后的事倒也可以预见,那就是他们听进去了,或者说,因为从未没想过还能有那种观点,于是引发了一系列群体性的连锁思考。 这件事讲到这里,荀安其实也只讲了十分钟,但杜芢听她讲这段故事却足足听了快一个小时。因为之后的时间里她都在不停拿各种词组反复渲染她做成了这件事后有多么开心,做成这件事给她的感觉有多么好,把词组堆砌得天花乱坠,外人却只觉得作者陷入了自我感动中根本拔不出。 最后就连杜芢都忍不住问了一句:这事真有这么重要吗? “当然重要。”荀安喝了口果汁,“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十六岁在街上看见的管理局赶人的事吗?” 她说过,杜芢还记得。 在荀安第二次度过十六岁生日的那天,她在杜芢家里与她裹在一个被子里看电视的时候跟她聊起过这件事。她说十六岁对她而言是懦夫的一年,因为她的勇敢在那年不慎滚落到了街上,她没敢去捡。 那时候荀安正处于抉择自己该过什么样生活的迷茫期,某天她在街上看见了一群女人正在宣传关于争取生育自由权的思想,她看见了传单,却没敢去接。后来警报声响起,她看见女人们跑进了一条小巷。 有几个管理局的人过来将她围住,他们牛高马大,荀安觉得自己被封印在了一口由人组成的井中。他们高声询问荀安那群女人跑去了哪里,荀安开口,她想说自己不知晓。 她想说自己不知晓。 她说了她知晓,然后用手指向了那条小巷。 几分钟后,那个方位传来由暴力导致的哭喊。 她一直为此而感到后悔。 但她们却没有被毁灭,这才是最讽刺的。荀安甚至难得地接过杜芢的酒杯饮了一大口,然后接着说道,她们依然强壮,依然在燃烧。后来荀安在网络上了解到她们已经形成了一个有规模的组织,甚至让管理局都感到害怕。管理局给予了她们成员可以不配对不生育的权利,但她们却不满足于此,她们想要拯救整片大地。 “我后来在十九岁流浪的那一年里一直想方设法想要找到她们的联系途径,想加入她们以求庇护。”荀安说,“但却无果,这或许是对我这个懦弱鬼的惩罚。” “你……并不懦弱。”杜芢搜肠刮肚,想要找出些能安慰荀安的话,“你最后不是,帮你的合伙人背负了一切吗?那个,能被称为你‘老婆’的人。” “哦,那个啊!你不说我都忘了。”荀安望向远方,“那个是骗你的啦。” “其实根本不是我帮她背负了一切。她最后把我推了出去,然后我们相互出卖。” “在那棵树下,我出卖了你,你出卖了我。”她甚至哼起了歌,“可惜最后输的是我。” 一些过往的回忆在荀安脑中如彩雾般浮现,她想起那个人微卷的长发,做得好看的指甲,以及身上那股并不浓烈却沁人心脾的果香。当时她倒在废品堆旁,那个人朝自己伸出手的时候,这股香味比起她,更早地触及到了荀安生命的本体。 后来那个人还常常回味,说当时还以为自己运气超好捡到小帅哥了呢,就像漫画里那样。“不过现在这样也很好。”她当时笑着说,“多亏了小安安的计策,我可以不用急着和那些管理局给我推荐的低阶男人结婚了,可以再挑挑选选很多年了!” 她亲她一口,笑得那么甜。 有那么几天,也有那么几天,荀安会偷偷登录她的社交软件主页,删除一些给她发讯息的男人。当时幼稚的她以为只要这样,那个人就会一直跟自己绑定在一起。 现在想来,她们最后的下场,或许是这段关系从一开始就是源于相互利用的必然结局。一个为了“没有男人”,一个为了“更好的男人”,她们甚至还无需等到为孩子问题而发愁,这段关系就被扒下锡纸,暴露出其本质。 没想到一眨眼,也过去十年了。梦外的记忆似乎是被打了虚拟铆钉,永远清晰。只是当再谈起时,倒像是成了别人的故事,再没有了想象中激烈的情绪起伏,时间这东西是真的好用。 不过现在这个没出息地躲在身旁人怀里哭的家伙又是谁啊,不熟,不认识,可能只是跟自己长得像而已吧。荀安的灵魂漂浮在天上的时候如此想。 “至少你现在,在这里,很有勇气。这就足够了。”杜芢温柔地开口,荀安的灵魂又猛地一头扎回了自己的身体中。 她想说些什么,犹豫再三,还是吐出了那句话。 “如果艾米也能看见我的勇气就好了。” 荀安把她对自己的那点怨,以及对杜芢的那点怨,都鬼鬼祟祟地揉成团,用手指塞进了这句话里。 “她没离开,她只是回到你的大脑中去了,只要你存在,她也会一直在。”杜芢回答。这并非她平日里会说出的话,她只是在试着模仿荀安的风格进行着抒情,也不知做得对不对,好不好。 直到在说完这句话的五秒到六秒之间,杜芢感觉到自己的脊背上多了一个拥抱的重量,她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楼下的晚会已然落幕,好像有人围在一起跳起了篝火舞。 · 在平复好了情绪后,荀安又兴致勃勃地拉着杜芢,在庆典的结尾捞了点这里居民准备的免费甜点带回屋子里吃。杜芢光是看着这里居民为荀安提供的住所就能感受到他们待她不薄,在这么贫寒的地方愣是给她找出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家。 吃着蛋糕,荀安又无所顾忌地调侃起了自己方才的窘态。她说她俩刚刚抱了那么久都没有引人注目,这事和现实里比起来倒还真显难得。 “这有什么难得的?”杜芢问起。 “你不知道吗?现在管理局把同性间的肢体接触管得巨严。”荀安撇了点奶油放入嘴里,“中央广场上那座两个女人勾肩搭背的雕像都被拿布盖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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