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啦。阿礼家这个妹仔很乖,不会说谎。不过她那个同学是什么来路,家里做什么的?” 那个年轻的又说:“说不说谎的,反正是死无对证。” 阿妈的声音拔高了:“我说这位阿兄,你讲什么?你意思是说我女儿把老人家害死了?” “我也没这意思,我是说,人都死了,话还不是都你们说了算。” “我告诉你,我女儿绝对不会说谎!我们从小科科考第一的,中考也是全岛第一,下星期马上高考了,要考全国最好的大学的……” 男人的清痰声打断了她。阿爸说:“少说几句。” 又是另一个声音:“都是一个村的,认识一辈子了,阿礼、阿柔都是我们看着大的,要一个说法,不算过分吧,阿礼老婆?老人家是脾气不太好,阿柔年纪小,这个年纪最叛逆的,出事情的时候有没有顶了他几句……” 阿妈抢白说:“有完没完了?我讲句难听的,撞上这种事,是我们要嫌晦气……” “好了!”阿爸再次恶声打断,转去对着外人,又不是那样腔调了:“这样吧阿叔,这次身后事的酒席,从守灵到头七,我来安排。其它有哪里用得上的,你们讲一声。” 泳柔在楼上听得心焦。阿妈是为了护着她,却没人护着阿妈。阿爸总是这样,轻易就给人占便宜去,那一次不也这样?分明是那个男人想赖掉饮料钱,阿爸反倒当着外人面骂她。 “多谢你了阿礼,有你这句话,我们心定些,老人走得也安稳,他那一点棺材钱,办不了什么事,让他冷冷清清走,我们这些后辈怎么忍心?” “先别谢,我还没答应的!”一向在村里与人友善,也从不计较些小亏小欠的阿妈,这次却不肯退让了,“你们这不是敲竹杠?事情我们背了,外面人家怎么想我女儿?还真当是让我们害死的了!” “阿香,老人刚走,你这样讲话就太伤人了!” “无谓相争了,阿礼,你是不是能说了算?你说个准话来。” 泳柔耳听着楼下声音乱了,七嘴八舌争起来了,阿爸忽然大喝一声:“我怎么说了不算?你进去顾你自己的事去!这里用不着你!” 腾着烟雾的院子像烧起来了,阿妈的声音孤军作战,一次次奋起又一次次被围攻之势镇压,泳柔心里的怒气也烧起来,渐渐盖过恐惧与惶惑了。 她明知自己没错的,这下她的心硬起来了,她不能看着阿妈这样给人欺负。 她扑去把二楼客厅的灯打开了,堂而皇之地站在窗口向楼下喊话,为自己撑着气势,声音又大又亮:“你们找我?我告诉你们,我什么都没做,没推他,也没顶他嘴,是他自己好端端走到我面前来,就那么死了!” 楼下一众人错愕地仰起头来望她。 “你也知道是好端端?你没有,那你那个同学呢?她有没有?” “她当然没有!你们敲一家竹杠还不够?” 阿爸试图喝止她,她不管不顾:“我告诉你们,我满18了。你们要是怀疑我,就去报警,让警察来抓我,让法官来判我!” 楼下那些人不应了,反而吞云吐雾地闲谈起来,倒像是他们宽宏大量,不与她计较。 “你们看,小小年纪的,脾气这么大,难怪老人一直不喜欢阿礼家这个囡仔。” “我看她可能是命比较硬,容易克死人。阿礼呀,你最好找个八字先生来问问,需不需要化解一下,改个名字,做场法事。以免将来真出什么大事。” 泳柔高声呛道:“谁要他喜欢?就算是我把他吓死、克死的,那又怎样?我看,他早该死了!他本来就活在上个世纪,活在改革开放前!” “方泳柔!”阿爸吼了一声。 父女两个楼上楼下地互相瞪着,她紧咬住牙,咬得太阳穴发胀。 “讲些什么话?你下来,下来认错!” “我为什么要认错?老叔公本来就是老封建,每次见了我都不安好心,净说些恶毒的话。就因为他老,我就该让他那么说了?我看你们都一样,就这么由着他,心里也都跟他一个想法,只是你们不说出来罢了!你们一辈子最光荣的事就是自己是个男的,要么就是自己生出来个男的,你们算个屁!” “给我闭嘴!你这些话去哪里学来的?我送你去上学,就让你去学这些没大没小!”阿爸气急了——他像觉得自己必须做出表率,必须在此刻宣誓为这座村庄效忠,清剿他的女儿,这个违背了忠义礼孝的异教徒——他左右张望,从角落中抄起一支笤帚,一个箭步向楼梯冲去,“你等着!你等着!” 阿妈尖叫:“你干什么!” 阿爸已窜上楼来了,转眼她就只见在自己面前挥舞着的笤帚的残影,簌簌一声,笤帚打在她的大腿上,她闪身要躲,又一下来了,“就你是新新人,你读书明理!我们都是老封建!”使力的间隙,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骂着,“老辈人吃过多少苦!你以为你是怎么过上今天的日子?我们都是错的,你以为你就不是站在我们的肩头往上走的了?” 阿妈的身子重重地撞过来,嗑到窗台上,拦在了她身前,挥舞着的笤帚打到阿妈身上。 “你疯了!她就要高考了!” 楼下那些人说起风凉话来:“啊呀,好啦好啦,阿礼,小孩子嘛,我们不计较的。” 泳柔鼻子一酸,眼泪即刻涌了出来,她想不明白,从来令她感到安稳的后盾,眼前这个三口之家,好像一瞬间被瓦解了。泪眼朦胧间,她什么都看不清了,不知是怎样发生的—— 阿妈歪倒了身子,痛苦地蹲下去了。 “妈?”她抹掉泪水,终于清晰起来的视线中,阿妈的裤管子里淌出了一行鲜血来。 鲜血流进了浓稠的黑夜里。 这浓稠的黑夜漫长得像完成时态的死亡,永远不会过去。 县医院病房墙上的时钟指向凌晨三点。 阿妈醒来了。 泳柔呆呆地坐在床沿。 这次是谁死了?是她的弟弟,还是妹妹? 医生问,到底流产过几次了?阿爸嗫喏地将次数说了。 原来这件事长久地发生着,她从来不知道。 他们都走了。病房里只剩几张空床,半扇窗的夜色,还有她们母女两人。 阿妈的面色白得像纸,嘴唇干燥发灰,缓慢地眨着眼睛,终于看清了她坐在身边,好半晌,母女两人在永恒的黑夜中寂寂无言,阿妈忽然抬起手来,抚摸她的脸。 又过了半晌,阿妈说的第一句话是:“你该去睡觉了。明天还要回学校,还要复习。” 太静了,静得母女两人每说一句话,都像是空气中有一把刀子在刮。 她们的声音哑了,因此刀子是钝的,凌迟一般地刮着。 泳柔说:“妈,你也想要个儿子吗?” 香妹摸着女儿的脸,哑着的嗓音细得像一缕悲怆的轻烟,“妈有你就觉得够了。妈是怕亏欠了你们方家。” 泳柔泪如雨下。为何是“你们方家”?她觉得自己被阿妈撇下了,也觉得阿妈好似无依无靠的风中芦苇,母女两人各自孤零零了。 “这叫什么亏欠?有个儿子就那么好?到底哪里好?” “妈也不知。想来想去,不是对不起你爸,就是对不起你。妈好难做,你原谅妈。” 她没法与自己的母亲谈原谅。 “医生说,最好不要再怀了,太伤身体了。” 香妹没有答话。 她有些着急,流着泪问:“你还想继续?” 她的目光飞速梭巡着阿妈眼角眉梢每一丝细微表情,眉毛愤懑地扭紧了,等不到回答,她又再逼问:“你到底想不想?” 香妹终于也流泪了,手无力地垂下去,无声地摇了摇头。 母女两人哀怆地对视了许久,泳柔俯下身去,手臂圈住阿妈的肩背,将阿妈抱在怀里。 “以后再也没人能逼你了。你有我。谁也不能逼你。”她拥抱着虚弱的母亲,手臂上越用力,心底里就越坚硬起来,她有了必须要保护的,她要变得坚不可摧,她什么都不怕了。 “我会考上最好的大学,会赚很多钱,还会懂很多事,比他们所有人都懂得多,比他们所有人都走得远,到时候,谁也欺负不了我们,谁也欺负不了你。” 阿妈只是说:“下周就要考了。你复习好了没有?” 她用力地点头。 阿妈的嘴唇实在太干了,她起身出去打热水,未来得及擦掉的泪干在脸上,只剩其中细微的盐,她能感受到它们在肌肤间干燥地凝结着,一切清晰毕现,疼痛,泪水,以及因这一切而滋生的决心与勇气,一切都清晰毕现。 阿爸出现在走廊的另一头,他从灵堂回来了,父女远远地眼神交锋,她毫不退让,笔直地朝他走去,他说:“阿爸先送你回去睡觉,天亮了,你就回学校去。” 他在向她求和。 她冷冷地看着他:“等天亮了,我自己回去。你以后别再逼我妈。” 言毕,她提着热水壶绕过他身旁。 这一刻,她感觉到他的某一部分在她的心里死去了。 他不算是一个糟糕的父亲,除了他日复一日地背着她蚕食她的母亲。 哪天她会再次与他相安无事的,又一起坐在桌边吃饭,坐他的摩托后座出门,但那一部分的他已经永远死去了,或者说,从这一刻起,她以某种方式,与过往的一部分自己彻底决裂了。 摆置热水机的角落里有一个简陋的洗手盆,上方嵌着一块碎裂了一角的镜子。 她俯下身去,用力搓洗掉了泪水蒸发留下的盐。 她望着镜中的自己。 算得上长大了吗?三年时间刻刀般雕琢出她近似成熟的轮廓。 天一亮,她就要回学校去,下周的这个时候,高考就已经结束了,随后呢?她会去哪里?这座护佑了她18年的岛屿,此刻躺在她的脚下,变成碎裂了一地的水晶球。 她感到自己一刻不歇地往前走着,天一定会亮的,这世上没有哪个黑夜可以永恒,哪怕要赤着脚,踩着脚底下的玻璃碎片,走过长长的路才能抵达朝霞。 44.尾声 后来,泳柔总是梦见高一那年,周予亲手做的那座小岛模型。 在梦里面,她也变成一个小小的粘土人,走在那些亦真亦假的小道上、沙滩上,走在自己的年少记忆里,辨不清脚底下的到底是粘土还是真正的砂石,仔细地辩着辩着,一眨眼,她又感觉自己高高地站在一旁,俯视着这个岛屿,俯视着自己曾经的生活,看见小小的粘土泳柔飞跑回家,看见还未老去的阿妈阿爸。 然后闹铃响,她醒过来,大都市的公寓房间内墙壁暖白,床边木地板上铺着柔软的绒毛地毯,是她依照回忆中样式购置,另一侧床头柜上的实木台灯没有关,想也知是晚归的人把灯开了就不管不顾地沉沉睡去,她探过枕边人的身子去拧开关,身下的人轻微动了一下,闭着眼睛喃喃说,你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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