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坐着不动,女生一刻不停地催促着:“班长,你听见我说话没啊,班长班长,老师喊你呢,老师——喊你呢——” 不止女生,周围所有人都在说话,大声的、混杂的、整个教室像是一锅烧开的水,江语乔被吵得想要尖叫,太阳穴先她一步,她摇摇晃晃,以逃离的姿势起身,睁眼看向门外,看见一个女孩子正在看向她。 教室里鸡飞狗跳,所有人都在跑来跑去,不知道兴奋些什么,只有她安静地站在那儿,怀里抱着一盆花,一旁是个抱着纸盒子的女人,也跟着朝教室里看过来。 是老师吗?隔着许多人,江语乔看不清她们的脸。 教室里热得很,江语乔头痛欲裂,身子发沉,似乎是要中暑了,她跌跌撞撞往前走,再抬头时那个女孩已经不见了,楼道里不知道从哪儿窜进一股寒气,冻得她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 正午的楼道不知为何昏暗无光,一旁有老师在训话,几个人在磕巴着背课文:“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 很快被一声嘹亮的尖叫盖过,几个男生推搡着从楼上窜下来,你追我赶的,同时有三个人在大叫“你给我站住”,还有一个拎着不知道从哪个拖把上拆下来的木头棍子,江语乔躲避不及,差点被撞,扶墙站稳后又皱了皱眉,执勤老师去了哪里,补课期间管得那么严,为什么没有老师朝他们吹口哨? 正想着,几个女生抓着毽子跳绳乌泱泱跑过,楼道里又挤进一团热闹,她们似乎刚结束体育课,每个人都披着厚重的外套,长筒靴上挂着踩烂的脏雪。 江语乔的太阳穴针扎般跳动,两个耳朵像是连上了奶奶那台舍不得扔的老旧收音机,音量失控,无法调节,四周的嘈杂倏忽飘远又倏忽爆炸,她用力盯着来往的长筒靴,试图转移注意力,让心跳安分一些。 零几年的时候她也买过这种长筒靴,那时候全校女生人手一双,亮面的,到膝盖,丁零当啷挂着一堆毛穗穗,村里小孩都穿着长辈牌手工毛裤,一到冬天腿就裹得像个大萝卜,想成功把靴子穿在校服外面,要废好一番功夫。 江语乔性子急,经常把拉链拽劈叉,然后哭丧着脸找奶奶求救。 这可是小屁孩年岁美的代表,虽然现在看来真是丑的别出心裁,江语乔用力闭了下眼,疑心是不是起得急了,眼前的画面一闪一闪的。 她纳闷地想:“怎么都19年了,还能买到这种靴子?” 进而想:“夏天穿靴子,不热吗?” 背书的声音钻进来,杨柳枯了青青了枯,老师替杨柳拍桌子:“都几遍了还背不顺啊!回去抄三遍!中午放学前交上来!” 江语乔又想:“高中要背朱自清吗,教材改过了吗......嗯?中午放学......午休不是结束了吗?” 一时间,几句话同时挤进她的脑袋,各执一词,不肯让步,在这之外逼她逃离的声音紧跟着响起:“班长?班长你怎么还在这啊?你没事吧......班长?班长?” 江语乔心跳加速,她终于醒过神,谁是班长? 然而没等她问,她就仰面倒了下去,黏腻的手心擦过冰凉的墙面,似乎带下了一层白灰。四周响起一片叫班长的声音,层层叠叠的,无论男生女生,都很稚嫩,叽喳作响,像是原礼高中窗外,总是蹦跳的小麻雀。 江语乔的视线划过很多东西,飞快下沉的人影,奔跑而来的老师,还没走远的五彩跳绳,窗外白茫茫的天色和积了雪的白桦树,视线的尽头,一切尘埃落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中,她的眼前只剩下一抹跳动的亮色。 穿过槐树的夏日,在这个纷乱的梦境变成了另一种存在,落雪的季节里,浓重的寒气慢慢升上半空,升到那抹亮色正在闪烁的地方,六年一班的金属牌,正闪闪发光。
第3章 2018-2009(3) 山塘小学每个年级只有两个班,每个班不足三十个学生,转去城里上学前,江语乔以为天底下的学校都一个样,男女生可以当同桌,下了课就能出去耍,老师不是隔壁院的王姨就是隔壁村的张叔,校长也是老熟人,每次执勤看见她都会问:“你奶奶身体怎么样了?” 马上就要迟到了,江语乔一刻也不敢停,急哄哄往教室跑,扯着嗓子回:“好着呢——” 江语乔家距离学校不过十几分钟的路程,还是步行的,然而离得越近越容易迟到,一周五天,她少说有三天起不来床,然后扯着书包一路狂奔,外套拉链都来不及拉,被村里长辈们看见追着屁股唠叨:“你这孩子!拉上怀!仔细灌风!小心我告诉你奶奶去!” 江语乔脚上不停,嘴上讨巧,大声回:“我奶奶刚做了腊八蒜,成色老好了,等放学,我给您送过去!” 邻里和乐一家亲,清点一圈,江语乔能数出八个伯伯,九个婶婶,她奶奶做的腊八蒜,永远不够分。 全年级一共五十多号人,都是附近村子里一起长大的孩子,分了班仍旧混在一起玩,彼此都认识,看见江语乔风风火火跑上楼,就知道她又赖床了,堆在一起看热闹似的喊:“班长快跑啊——要迟到了——” 江语乔累得肺直抽抽,嗓子眼都要冒血了,第八百次发誓再也不赖床,第二天照旧不长教训,一直到六年级,都还是个闹钟喊不醒的困难户。 不过好日子马上要到头了,自从爸妈说要带她去城里后,连奶奶都开始叮嘱她,守规矩,别贪睡,城里学校管得严。 城里的学校又不是铁笼子,管得能有多严呢?江语乔想不出来,她和家门口柳树顶上晒太阳的鸟儿一样,永远自由自在的。 这只鸟每天呼朋唤友,翻墙、爬树、摘柳条编花环,跳皮筋唱大雁飞,去小伙伴家瓜地里挑最圆的西瓜,回家央求奶奶做贴锅卷子吃,要煎得两面金黄,焦焦脆脆的。 奶奶点她脑门:“你倒是会吃。” 江语乔就当她应了,撒腿往外跑:“要柴火灶的,柴火灶烧的好吃,我去捡苞谷皮!” 村子后坡多的是苞谷皮和干树枝,江语乔拿麻绳捆了往家里拽,路上遇见打水漂的手痒痒,跟着捡石头,一砸飞出一串水花。 趁手的石头很快就被扔没了,同伴问她:“江语乔,要不要砸泥巴?” 当然要,桥下的土块用江水调和好,抡圆了胳膊可以飞到桥对岸去。 这游戏不论输赢,玩完都会变成泥巴猴子,输了要挨顿打,赢了也要挨顿打。 总而言之,村子里的天是看不到尽头的,江语乔很快乐。 一晃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她的小学时代即将结束,山塘小学的学生多半都会去往山塘中学,只有江语乔要和爸妈去城里的学校,所有人都知道她要走了,闹着闹着就要叽叽喳喳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走呢?明天?下周?期中考试结束? 江语乔也不清楚,爸爸原本说五年级结束就来接她,后来说等秋天到了就来接她,这会儿秋天已经过去了,又说等她先过完生日。 大人总有大人的规划,江语乔也不在乎,反正无论在哪上学,她都很开心。 小姐妹们拉着她的手问:“那等你去了城里,我们还是好朋友吗?” 六年级,十一二岁,正是能轻易说出一辈子的年纪,江语乔狠狠点头,拍胸脯保证:“当然啦,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后来,他们就都忘记了。 江语乔在办公室醒来时,一旁的老师正在拨电话,白色翻盖机上贴了一圈包边水钻,五颜六色的,每按一下,按键就会发出一声“滴”,近旁的桌上放着一台EVD,画面被按了暂停,刚好卡在和珅圆滚滚的脸上,右下角写着一行小字,是江语乔小时候常看的《铁齿铜牙纪晓岚》。 老师见她坐起身,哎呦一声跑过来,紧盯着问:“这么快就醒了,还难受吗?头晕不晕?是不是早上没吃饭啊,低血糖了?” 说完,她拿起一旁的杯子吹了吹,递到江语乔嘴边,趁她还迷糊着,给她灌了一杯略烫的红糖水。 “你是不是又起晚了,我和你说以后不能不吃早饭,突然摔一下多吓人啊,这得亏是在教室门口,你要是摔楼道里怎么办?” 说完,老师剥开一块巧克力递过来,抬手塞进她嘴里:“含着,坐着难受吗?好在是冬天,穿得厚,身上没破皮,不难受起来走走,看看拧着哪儿没?” 江语乔嘴里泛起浓郁的甜味,她愣愣地听她说了许久,才低声问:“冬天......现在是冬天吗?” 老师看她一眼,被逗得直笑:“摔傻了?不然是夏天?” 屋里暖气烧得正旺,江语乔穿着一身厚重的手工棉衣,又被灌了一杯热糖水,整个人捂出了一身汗,像只红彤彤的大螃蟹,简直要在落雪的天色里中暑。 近旁教室传来背课文的声音,她环顾四周,看见办公室后黑板写着小升初教学任务的字样,日历显示现在是牛年,11月7日。门外有人喊报告,一个女生抱着登记好的成绩单进门,看见江语乔探头问:“班长,你醒啦,你没事吧。” 她放下的表格上,赫然写着六年一班四个大字。 六年一班......六年级......2009年? 江语乔沉默无言,她开始相信老师的话,自己是真的摔傻了。 2009年,移动通讯正式进入3G时代,最时髦的手机品牌是诺基亚,最时髦的口头禅是不差钱,你妈喊你回家吃饭和它并列第一,同样并列第一的还有《仙剑三》和《一起来看流星雨》。班里女生分为几派,大部分喜欢慕容云海和端木磊,少部分喜欢上官瑞谦,叶烁......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后被家里的姐姐们鄙视:“哼,还不是山寨版流星花园,没劲。” 江语乔揉了揉太阳穴,试图把擅自播放的“流星飞”从脑袋里赶出去。 老师看她似乎精神不好的样子,轻声问:“要不要给你奶奶打个电话说一声,让她中午来接你?” 江语乔动作一顿,缓缓低下头:“不用。” 老师看了看窗外,没强求:“也行,这刚下完雪,路也不好走,头还晕吗,不晕的话就回教室......” “老师......” 江语乔出声打断她,声音哑哑的,有些抖,老师看她一眼,看见她眼眶泛着红,可怜巴巴的,许是还不舒服。 “我能先回家吗?”江语乔错开眼,低声解释:“有些困,我想回去休息。” 学校就建在村外,距离江语乔家不过两个路口,老师琢磨了一会儿,起身给她批了张假条,叮嘱她到家记得打电话。 临近正午了,家家户户都在生火做饭,炊烟从房舍间升起来,像是要回到天上的雪,笨重的雪地靴发出吱呀吱呀的声响,一步一个泥脚印,江语乔走完几米就要停下来冷静一下,害怕自己哭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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