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楚国陷入危难,到如今一统九州,我们跟随元帅,近二十年的征战,一身的伤痕,”说罢,桓冲脱去上衣,露出了满是伤痕的臂膀,“可如今却被朝廷这般赶尽杀绝,崔荣他们的下场,末将实在难以接受。” 萧怀玉欲言又止,只有她清楚君王想要做什么,但她却无从开口,这样的结局她或许早就料到。 她支持着君王的新政,但在军制上,作为关中武将的核心与领袖,她备受煎熬。 这似乎是无法两全的,她再一次做了恶人,舍弃手足的恶人,彻底。 “不是陛下如此,是历朝历代的君王皆如此,你我要想求存,就只能舍弃权力。”萧怀玉道。 燕王的话震惊了桓冲,“我不明白。” “没有人比我们更加清楚元帅的功劳。”他难以理解,难以置信道,“如果没有元帅,楚国能夺取这个天下吗?” “当初您明明拥有入主关中,取而代之的机会,可是您却将天子迎进了关中。”桓冲又道,“这是您的忠,可朝廷如今的做法,却失了义。” “只要元帅的一句话,我们剩下的这群人,必定誓死追随。”桓冲将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燕王身上。 天下没有战事了,不再需要这些武将,失去了价值,开始遭受打压,他们恐慌,并希望发动战争来延续自己的价值。 “桓冲,我很抱歉。”萧怀玉道,“天下苦于战争近百年之久,所以我不愿再挑起无端的战争,这样的事情我不会做。” “愚蠢!”桓冲怒道,他瞪着萧怀玉,“元帅。” “您不这样做,迟早有一天会和崔荣他们一样。” 萧怀玉闭上了双眼,“来人!” 亲卫入帐,再次将桓冲扣住,“桓冲,你们跟了我多年,是我辜负了你们。” “我会送你回到雍州,而你私自来见我之事,我也会禀明是我去信与你。” ※ ※ ※ ※ ※ ※ ※ ※ --- 将桓冲送走后,萧怀玉独自一人坐在帐中黯然失色。 “大王,桓将军走了。”陆兆麟入帐道。 萧怀玉看着案上的烛火,越来越微弱,如同她眼中的光,一点一点消散,“伯灵,你是否觉得寡人无情。”她唤着陆兆麟的字,心中五味杂陈。 “大王这样做,一定有自己的考量与思虑。”陆兆麟回道,“早在朝廷准备削夺兵权时,大王便曾去信给诸将,是他们不愿听从,才落得如此下场。”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宽慰我,”萧怀玉长叹了一口气,“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他们都是跟随我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功勋之臣,不应该落得如此下场,而我明明知道,却没有选择干预。” “这世上…”她有些哽咽,按着额头,双目失神,“根本没有两全之法。” “我的罪孽,再也洗不清了。”
第360章 人未散(下) 天授十年秋,雍州刺使赶往丰州密见燕王萧怀玉之事事泄,遭到御史弹劾,皇帝因燕王的上疏陈清而作罢。 然而被遣送回雍州的桓冲却终日惶恐不安,战友的死,以及朝臣的弹劾,让他再难安睡。 皇帝打压关中集团的手段,就如悬在头顶的屠刀,无不让他时刻担忧着,在这种隐忧之下,桓冲选择了起兵造反,而深知自己势单力薄,起兵就只有死路一条,于是便以燕王的旗号,想要通过这样的方法,利用朝廷的疑心,来逼迫燕王萧怀玉共同起事。 很快,桓冲造反的事传入朝廷,群臣联名上书征讨。 李瑾得知后,只是派兵前往雍州平定桓冲的叛乱,并枭首示众,至于燕王,她并不相信桓冲的造反是燕王所为。 “朝廷兵制,将天下分为十道,各道诸州将领,下辖兵力至多不过数千人,唯有燕王,统十万边军于河西,名为震慑漠北突厥,实则是割据一方。” “今朝廷,经十余年休养,兵备充足,河西的隐患,请求陛下尽早根除。” “燕王乃关中军之首,以燕王的威望,就算兵解,也能一呼百应。” 群臣们恐惧这位边关大将,除了夺权,更有要其性命者。 皇帝打压关中军,便让群臣以为,李瑾也会对燕王动手。 “桓冲起事,为何要以燕王之名?”李瑾开口道,“正如你们所说,以燕王的声望,若真要起事,何须借助桓冲之手。” “桓冲密见燕王,乃燕王传召,此举便十分可疑,桓冲起事更是证明了此事。” “无论桓冲所言真假,他都是燕王曾经的心腹部将,燕王拥兵自重,如若继续放任,则人心不稳。” “请陛下三思。” “请陛下三思!”群臣齐奏。 李瑾望着满堂朱紫,如今的朝廷,女官已占得一席之地。 中书侍郎赵砚书欲开口,却被一名绿袍女官抢了先。 天授七年时,皇帝于御史台设左、右司谏,掌规谏讽谕,从七品上。 女官便是左司谏,并且看着年岁不大,眉清目秀,“桓冲以燕王的名义起兵,但是起兵至今,河西的兵马却丝毫未动,这说明是雍州刺史桓冲不愿交出兵权,但又自知无力抵抗朝廷的打压,所以才想用这样的方法,来迫使燕王与之合谋,如果朝廷真的出兵河西,那么就正中桓冲的计谋。” “漠北突厥虎视眈眈,燕王不但为国朝一统立下汗马功劳,且成功击退突厥,使其臣服,如今战事刚刚停歇,朝廷就因为一个刺史的遥言而质疑功臣,倘若真的因此除去燕王,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朝廷,边关将领又是否会感到寒心,而致使将来无人敢效忠于朝廷与陛下。” “对于如此这般功勋的臣子,朝廷夺权便罢,竟还有人谏言陛下狠心铲除,忠臣良将得此下场,国家焉能长久?”女官最后几句大胆的话震惊了整个朝堂。 “左司谏,这里是朝堂…” “正因为是在朝堂之上,所以天下事没有什么不能言的。”女官当即打断道,“若有,那也只是你们心虚。” 群臣哑口无言,赵砚书欣喜的看着这位女官,有少年之朝气与轻狂。 “好了,雍州距离长安,仅百里之遥,当务之急是平定雍州之乱。”李瑾发话道。 “是。” 自天授八年后,及第的女官越来越多,对于这个生面孔,赵砚书有些想不起来。 “左司谏。”一名宦官叫住了绿袍女官,“请留步。” 女官回首,宦官退开一步,她这才发现是中书侍郎赵砚书唤的自己,“下官见过赵相。” “御史台的司谏。”赵砚书看着女官,“有些面熟,是否在近些年的传胪大典上见过你。” 女官抱袖弓腰,回道:“下官是天授九年的榜眼,金陵李幼宜,今年刚刚调入御史台。” “李幼宜。”赵砚书眼前一亮,“天授九年的榜眼,怪不得如此熟悉,当真是好名字。” “自朝廷开始对关中武将施压,群臣的声音便也逐渐一致,你一个新上任的司谏却说出了不一样的话。”赵砚书看着她又道。 “说话的大多都是文官,国朝的文武向来势如水火,尤其是陛下即位之初,武将的地位超过了文官,文官遭到打压,自然心有不甘,如今有了机会,便想要扭转这个局面,下官是新人,不懂党争,只知道燕王的忠心。”李幼宜低头回道。 “哦?”赵砚书好奇了起来。 “下官是金陵人,曾亲眼目睹燕王破齐,率军入建康,那是何等的英雄气概,而那个时候,今上便已在燕王身侧,下官想,这份情谊,应比权重。”李幼宜解释道,“或许在燕王心里,谋得权力,夺取天下的真正原因,是陛下。” 听得李幼宜的话,赵砚书回头看了一眼朝堂,“国朝能走到今天,全靠君臣之间远在权力之上的信任,这是世间,最为难能可贵的。” ※ ※ ※ ※ ※ ※ ※ ※ 天授十年八月,桓冲谋反失败,死于乱兵之中,皇帝下令,将所有叛贼的头颅悬于长安城下,警示地方诸将。 桓冲之事,传到河西,燕王萧怀玉虽痛心,却并未响应桓冲的起兵,得知朝廷疑心,于是孤身入长安。 “驾!” 萧怀玉骑着青骢来到长安城下,至城门前停下了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城楼上悬挂的头颅,双目凝神了许久。 这些人,大多都是当初跟随自己入关的将领,一生征战,不过十年荣华,最后却死在了贪欲之上。 “驾。” ——两仪殿—— 燕王孤身入京,这一表忠心之举,引起了朝野上下的议论。 皇帝在内朝两仪殿召见了燕王,“宣,燕王入殿觐见。” 这一次入殿,萧怀玉将腰间的佩剑解去,又脱了朝靴方才入殿。 剑履上殿,这是皇帝当初赐给她别于群臣的殊荣,也是至今以来第一位得到这个荣誉的臣子。 “罪臣萧怀玉,拜见皇帝陛下。”萧怀玉走到大殿中央行了跪拜之礼,并将自己的兵符交出。 “燕王击退突厥是功,何罪之有?”李瑾看着行跪拜大礼的萧怀玉问道。 “桓冲、崔荣等人,原是臣的部将。”萧怀玉回道,“是臣没有管教与约束好他们,以至于他们因功而生娇纵,不服管束,酿成大祸。” “虽说他们都是你的麾下,但也是楚国的臣子,自天下大定,你独自镇守河西,又怎能管束得了他们。”李瑾说道。 “河西屯于丰州五原的兵马是为抵御北方的突厥,如今突厥臣服,臣请愿陛下收归兵符,赐臣还乡。”萧怀玉再次叩首道。 听到萧怀玉的话,李瑾沉下了脸色,但依旧好言相劝,“桓冲的叛乱已解,这些事与你没有任何关系,你只身来到长安,足可见心诚,朕也从来没有质疑过你,为何还要提起兵符之事。” “臣之愿,不在公,而在私,臣这些年南征北战,落下不少隐疾,至中年,越发力不从心,恐难以胜任…” “北退突厥,是你领的兵,是你杀的敌,而你现在却告诉我,难以胜任,这才过去多久。”李瑾有些生气。 萧怀玉抬起头,红着眼眶道:“陛下就当是臣,想回家了。” 李瑾瞬间愣住,“萧怀玉,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甚至不再以君臣相称,而是直呼其名,“你难道…”从愤怒到哽咽,“要弃我而去吗?” “天下已定,无论是在军还是在政,陛下的地位已无人可撼动,也就不再需要臣…” “那是你以为的!”李瑾打断道,“是因为我杀了崔荣,逼死了王元礼吗?” 面对萧怀玉的沉默,李瑾冷笑了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他们跟随你出生入死,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所以你过意不去,也没有颜面再继续做你的异姓王。” “你在怪我吗?”李瑾冷道,“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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