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苏点头应是,扭头先看谢亭先,叫“外公”,而后叫“妈”、“舅舅”……一一和在场的人打过招呼。 谢亭先显然对这个继承了他发妻遗志的外孙女是满意的,让她先去洗手,洗完过来喝茶,替她下定论:“年轻人嘛,忙点好,说明有事可做,整天窝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才让人头疼。我年轻的时候,像诺诺这个年纪,几个月不着家也是常有的。” 小舅舅谢长猷最会审时度势讨老爷子欢心,见谢亭先这么说,立马附和说:“是啊,忙也说明领导器重。只是看诺诺像是瘦了不少的样子,大姐啊,你回头得让阿姨给她好好补补啊。” 谢长嫣点头叹息,似有心疼之意,话题一下子转向了温情。 一场家宴,不管底下是如何暗波涌动,明面上却是有说有笑、祖慈孙孝、兄友弟恭、满堂和乐的。 家宴结束后,谢长嫣留薄苏在谢家睡一晚,询问她近况。 白炽灯冰冷的书房里,谢长嫣和薄苏相对而坐。 谢长嫣问薄苏:“那个小纪啊,你也接触了段时间,感觉怎么样呀?” 她年轻时算慈母,这些年来,忙于工作,也因工作作风强势,累及生活,母女间倒渐渐少有温情时刻了。 她问薄苏,是以为薄苏对对方是满意的,想知道薄苏对自己之后的工作、感情生活的规划。毕竟,介绍他们认识大半年了,还被狗仔拍过,上过热搜,薄苏也没有澄清过,虽然有北城电视台不喜回应这类绯闻的原因在,但薄苏确实也是听之任之、放任自由的态度。 她以为是八九不离十了。 没想到,薄苏沉默片刻,却是否认:“我不喜欢。” 她声音轻轻的,姿态端正,是一贯的成熟稳重,低垂着的目光里却有一闪而逝的挣扎和迷惘。 谢长嫣看不见,她愣了愣,见薄苏不像是赌气,也不是闹脾气,便也没有勉强。 她说:“也好,没事,那就不急,再挑挑。” 她向来不给她催婚的压力。 只是,她又再次强调:“女孩子不要鼠目寸光,陷在情情爱爱里。以事业为重,该看淡的看淡,这样才能把人生真正掌握在自己手里。” 薄苏很轻地应了一声:“嗯。” 脑海里却很不应当、很不合时宜地响起了另一道声音。 她小小声地要求着:“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谈恋爱,不要早恋。” 天真,又隐含热度地问着:“那她们能谈恋爱的话,我们是不是也可以谈恋爱?”
第8章 姜妤笙再次在澎岛上见到薄苏,是在四月初的清明。 春雨霏霏,连下过两日的小雨,鹭城的天空终于放晴。姜妤笙和池棋请了个假,带上了祭品、扫帚和小镰刀,上山给薄苏的奶奶薄老太太扫墓。 薄老太太去世的时候,移风易俗还未完全推行,火葬和公墓也还未完全在澎岛落实,相对有点家底的人家,那时候还是喜欢跟随着旧传统,在山上挑一处风水师所说的风水宝地,修建坟茔,护佑子孙后代。 薄霖也不例外。那时候他事业蒸蒸日上,不缺钱也不缺人,便对名声和风水十分看重,把老母亲的身后事办得十分风光。 人家的坟冢,最多几平方,再刷个水泥铺个风水池就够了,他不要,他不仅要修得大,他还要劳师动众地铺上瓷砖用上大理石,引得当时澎岛左邻右舍的老人们都艳羡,说生子当如薄家霖。一时间风光无两。 可惜好景不长,没再过几年,薄霖资金链断裂,公司破产,欠了一屁股的债,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座豪华的坟墓,从此再无人来祭拜,成了一座荒野孤坟。 姜妤笙刚回澎岛的时候,因为餐厅选址和其他事由,经常拜访有经验的庄传羽。有一回碰上了庄传羽的父亲,三个人便坐在一起喝茶叙了会儿旧,不知怎么的,老人家就提起了薄霖,问到了薄苏,最后感慨,薄老太太的坟墓,十来年间,从未有人去扫,黄土落叶堆积得都要比碑高了,看着实在凄凉。 他感慨世事的多变,命运的无常。 姜妤笙听着也不好受。 说不上对薄老太太、薄霖有多深厚的感情,但那些年承蒙的薄家和薄苏的照顾,也是不假的。姜妤笙没办法听了当做没听到过。 她自己心上过不去。 于是从那一年开始,当年的清明节、第二年的清明节,今年的清明节,她都带上东西来祭拜了。 她拿着不太称手的小镰刀刚修短了几撮坟冢旁泥土地里的野草,直起腰休息,随意一瞥,就看见一个穿着长风衣,白西裤、高跟鞋,面若雪意清寒,芝兰毓秀的女人从山间小道款款而来。似素瓷尔雅,远山浮翠般出尘。 竟然是薄苏。 姜妤笙愣了愣。 薄苏提着花篮,由远及近。 姜妤笙攥紧了手中的镰刀柄,问:“你怎么会在这儿?” 薄苏站在她下方的平地上,抬眸看着她,平静地答:“我来找你的。”她弯腰把花篮放在墓碑前,解释:“我过来录制之前说好的那档节目,带了些北城特色小吃,给你和传羽,传羽说你来山上扫墓了,所以我就过来了。” 庄传羽的原话其实是:“哟,人家真正姓薄的还在这儿呀,原来薄家还有人呢,也不知道你那傻老板在瞎忙什么呢。” 有够阴阳怪气的,管青和刚好去庄传羽那儿送东西的钟欣都摸不着头脑,薄苏却是听懂了。 她问钟欣:“你们老板呢?” 钟欣说:“老板今天去扫墓了。” 薄苏就猜到了姜妤笙在这里。 她抚摸了一下冰冷无尘的墓碑,把风衣脱了,搭在一旁的石墩上,就着高跟鞋,攀上了姜妤笙所在那侧的墓脊,伸手向姜妤笙示意要小镰刀。 五指纤长,如玉骨白腻,看起来就不像是能做这事的。姜妤笙看她沾满黄泥的华美高跟,猜测她是下船后去庄传羽那听说了她在这里,就直接过来了。 不想如她一般焚琴煮鹤,她没把小镰刀交给薄苏,只说:“不用了,草也除得差不多了,你用纸钱把坟冢四周压一圈吧。” 薄苏沉默了一下,答应:“好。” 又下去了。 她捡了石头,弯着腰,绕着坟冢,走了一遍,把纸钱压了一圈。姜妤笙站在高处,把最后两撮草裁了,也下去了,用湿巾擦干净手,和薄苏一道摆祭品。 所有祭品都转移到了墓碑前,姜妤笙把细长的三根香插上,问薄苏:“有看到打火机吗?” 还在篮子边拿东西的薄苏应:“我看看。” 她蹲下身子翻姜妤笙提来的杂物篮,把打火机取了出来:“有。” 她走近,把打火机递给姜妤笙。 姜妤笙没有回头,下意识地伸手直接去接。一递一接的动作,自然得好像已经发生过无数次,无需刻意反应,纯属身体记忆惯性。 她摸到了打火机,也摸到了薄苏的手。 如玉的质感,细腻而冰凉。 姜妤笙心头一悸。 她蜷缩起指头,把打火机快速地从薄苏手中取过,放到香边,转回头,想若无其事地问薄苏:“要不要把老太太的名字用漆笔重描一遍?”,没想到一回头,却径直撞进了薄苏深邃的明眸里。 她一直在看她,眼底似有雾霭沉沉,姜妤笙辨不分明。四目相对,薄苏明显敛起了些情绪,很浅淡客气地笑了一下。 姜妤笙怔了怔。 薄苏说:“谢谢你来扫奶奶的墓。” 姜妤笙转回身子,不看她,把香点了起来。 她应:“不客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我希望老太太泉下有知的话,多少能记着我,保佑我在澎岛上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薄苏没再说话,姜妤笙也没再说话,只剩下燃起的香上火星在闪烁,烟随着风袅袅飘向天际,散在风尘中。 * 薄老太太是在姜妤笙住进薄家后的第二年去世的。 毫无征兆,一个平素康健,只听过有一点高血压的老太太,在一个平平无奇的春夜里,睡了一觉,就再没能起床了。 死亡是薄苏第一个发现的。 她起床后发现老太太没有准备早餐,别墅的大门也不像往常一样大敞开着——老太太认为房子要晒得到太阳,才能去得了阴气,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别墅大门敞开了,让光照进来。 这是她从北城来到这个家后,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 她心觉有异,立刻去敲老太太的房门。老太太房门紧闭,一声应答都没有,薄苏便直接推门而入。 老太太没有锁门,也没有拉窗帘,窗外,老树发新芽,鸟雀啁啾,万物生机勃勃,老太太却仰面躺在床上,无声无息,面色惨白。 薄苏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但定了定神,她还是走到了床旁,叫她:“奶奶。” 她很少开口叫人,不管是“爸爸”还是“奶奶”,所以老太太对她是不太满意的,偶尔迫不得已她开口叫她,老太太也会凭着心情,挖苦她两句,但这一次,老太太依旧什么动静都没有。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薄苏脑海中升起。 她试探性地伸手去探老太太的鼻息,什么气流都没有。 她怔了怔,稍微大力地推了老太太身体一下,老太太依旧什么反应都没有。 薄苏收回的手颤抖了起来,眼圈微不可觉地红,在原地怔忡两秒,她退出了房间,去客厅用座机打电话,先给120打,报好了地址,再给薄霖打,听从薄霖的话,再找出电话簿,给薄家在澎岛上的远亲打,一个个电话,口齿清晰,有条不紊地打完,她才上了楼,通知姜妤笙。 彼时姜妤笙还在卫生间里洗漱,听到薄苏说:“老太太好像去世了。”懵了好几秒,才问:“哪个老太太?” 薄苏应:“楼下的老太太。” 姜妤笙又懵了。 她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吓傻了,但薄苏已经没有时间再和她多说了。她听到楼下院门外已经有人在敲门了,应该是刚刚打过电话住在近处的亲戚过来了。 薄苏叮嘱她:“你害怕的话,不要下楼,一会儿有吃的话,我给你送上来。今天也不要去上课了,我给你请假。” 姜妤笙一愣一愣地,看她急着下楼,也没敢再多问什么,只乖巧点头。 后来,她在楼上,果然收到了薄苏给她送上来的早餐、午餐。她全程什么都不知道,只听到楼下越来越多的声音,越来越嘈杂,后来,就是薄霖和她妈妈姜眉回来了。 姜眉一回来就骂她:“你怎么回事?你自己一个人躲在楼上干什么啊,没看到姐姐一个人在下面忙活吗?” 姜眉其实是有些佩服薄苏的,那么丁点大的小孩,面对这种突发情况,居然能够那样镇定,那样坦然,让丧事在他们还没回来之前就正常地进入了流程,一点畏惧的神色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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