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苏终于开口了:“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好老套的旧相识重逢开场白,姜妤笙险些没忍住笑。 “挺好的。”她目视着前方彼此交汇的影子,淡淡地答,连一句“你呢”的寒暄都没带上。 薄苏微微沉默,接着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姜妤笙摸不清她这个“回来”,指的是回鹭城,还是回澎岛。她权当是回澎岛。 “前两年回来的。” 薄苏又问:“那两年前呢?” 姜妤笙没有隐瞒:“没在岛上,在鹭城打工。” “做什么?”薄苏紧随其后。 姜妤笙偏头莫名地看薄苏一眼。她想她平时做采访也不是这个节奏吧?是在拷问犯人吗?有失水准。但又怀疑是自己过分敏感了。 她答:“做冲床工。” “手呢,怎么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薄苏声音里似乎有一丝丝涩哑。 姜妤笙无意识地蜷了蜷右手小指上残存的半根指节,笑了笑说:“工作的时候出了点意外。” “来不及手术吗?” “压扁了,没有意义。”她笑意清浅,轻描淡写。 薄苏高跟鞋的声音突兀地停了下来。 姜妤笙没有注意。她往前走了好几步,发现薄苏没再说话也没跟上来,才奇怪地回头看向她。 薄薄的灯光下,女人孤零零地站着,红唇抿得很紧,一贯冷情的眼神里,似乎有一种名为疼惜、痛楚的情绪在闪动。 姜妤笙的心蓦地颤了颤,随即,她只当是自己的错读。 她无意也没有耐心再绕圈子了,就隔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直视着薄苏,问:“你找我是有事吗?” 薄苏细软端庄的乌发在夜风中轻轻曳动,好几秒,才松开薄唇吐出两个字:“没有。” 没有找她做什么?消遣饭后无聊的时间吗? 姜妤笙无意恶意揣度她,只是,她着实想不到其他理由。 她思忖,许诺:“我不会对任何外人透露你的行程,更不会对任何不知情的外人说起关于你的任何过往。” 薄苏的唇似乎抿得更紧了。 她蹙眉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姜妤笙眨眨眼,忽然笑了,明显是不太相信,却也没再说什么。 薄苏心口像是被什么压住了。 她走近,注视着姜妤笙,一字一字认真地说:“我不在意这个。” 姜妤笙却只是与她对视着,目光冷静,笑得平和,听她说完,挪开眼,目视着前方稍远处亮着灯的一栋四层老旧楼房,不甚在意地说:“我差不多到了。” 想要结束交谈的潜台词再明显不过。 薄苏像被人打了一记闷棍。 她不是没有采访过毫无配合意愿的嘉宾,也不是没有为了节目的顺利开展死皮赖脸纠缠过人,可是对着姜妤笙,她做不出。 她颤了颤睫,低下头,从包里取出手机,递给姜妤笙,说:“我们加个微信吧。” 姜妤笙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拒绝了:“不用了吧。” 薄苏伸出的手,尴尬地冷在半空中。 姜妤笙看见,她的耳朵红了,她耳下连着脖颈的那一片肌肤,似乎也要跟着红了。 手却坚持着没有收回。 到底是见不得人太尴尬,她给薄苏递台阶:“你是公众人物,微信还是不要随便给人吧。” 薄苏喉咙动了动,仿佛想要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口。 她顺着台阶下了,收回了手,不置一词。仿佛一瞬间又恢复了往昔清贵孤高的模样。 姜妤笙有些不解。 几年前,她在电视机里看到薄苏因一档节目言笑晏晏,金句频出,大放异彩时,还以为说,时间真的能彻头彻尾地改变一个人。 可如今看起来,这个人,在私底下,不需要她戴着面具费心应对时,倒还是一如过去的沉默寡言。 人究竟会有几副面孔呢? 她有点好奇,又不是那么好奇。 没再多逗留,她挥了挥手,与薄苏礼貌地道了别,头也不回,脚步轻快地回租住的房子。 她不知道,薄苏一直没走,始终站在原地,注视着她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消失不见。 * 姜妤笙租住的房子,是一栋稍有年头,修缮得很好的旧式平房,原住户是庄传羽的叔叔。她叔叔于三年前举家随儿子迁出国了,房子便空了出来。因地理位置离澎岛商业中心较远,附近不近山也不近水,不仅缺失改造成民宿的先天条件,还容易被短租糟蹋房子,所以庄传羽叔叔就委托庄传羽一并管理,做成长租公寓了。 姜妤笙刚回到澎岛的时候,急需物色好房,刚好这栋房子还有两层楼空着,庄传羽便以稍低于市场的价格一次性整租给了她,一层给舟稻的员工,一层给姜妤笙和与她合伙的朋友池棋自住。 她说就当互相行了个方便,她也能少点管理上的事。 姜妤笙便承了她这个情。 她回到房子里的时候,整座房子静悄悄的,顶楼的住户,依旧还没回来。从春节离开后,她就没再回来过了,庄传羽猜测她可能不会回来了。 姜妤笙如常地上楼,进门,进卧室,洗澡,吹头发,准备看会儿书就睡。 可书翻了几页,字却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心怎么都静不下来。 她难以避免地又想起薄苏。 久违地,她向过往、向自己的软弱妥协,弯下腰,伸手打开了床头柜底下的那个抽屉,取出了埋藏在最深处的一方锦盒。 锦盒里躺着的是一支小巧的银色女式机械表。 机械表的款式可以看出有些年份了。 姜妤笙静默地凝望着,良久,大拇指轻抚表面,把它放到另一只手上,用空着的右手拇指和食指,轻柔地旋转表冠,一圈,又一圈,像启动记忆的齿轮。 两圈过后,机械表的秒针就跳动了起来,滴答,滴答,响在寂静的夜里,像死去已久的心脏,突然复苏。 姜妤笙把它放在耳边,闭上眼睛,静静聆听。 她想起了许多尘封已久的往事,想起了十一岁那一年,薄苏是怎样拿出这块她视若珍宝的表,放在她的耳边,哄她睡觉的。想起了分离的那一年,薄苏是怎样郑重着眉眼,把表从自己手上取下,戴到她腕上的。 她说:“姜妤笙,我会等你来找我的。” 女孩的脸庞已经出落得很有大人的模样,眉眼是清冷的,注视着她的双眸,隐隐流转的却全是温柔缱绻,姜妤笙怎么可能不目眩神迷,情生意动。 她知道,薄苏鲜少许诺,但从来言出必行。 于是她信了。 可经年过后,时间忘了,孤军奋战的表,好像也坚持得累了。 机械表滴答地走过两圈,忽然就再没有动静了。 姜妤笙睁开眼,长久地僵坐,忽然笑了,把表放下。 有些人,有些事,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拿出来重见天日,果然都是不合时宜的。 她把死去的表放回锦盒,塞进抽屉,随手关上,躺下酝酿睡意。 可薄苏的突然出现,到底还是给她带去了影响。像是一场猝不及防的海啸,风浪过后,留有余波,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难以入睡,迷迷糊糊的半梦半醒间,也全是薄苏的影子。 她梦见了她与薄苏的初遇。 梦里她仿佛是清醒的,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在做梦,知道这梦里,哪一部分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一部分,是梦境杜撰的荒诞。 她梦见薄苏站在回旋的楼梯上,看见她的第一眼就对她笑,她就知道,这不是真的,这只是又一场虚妄的梦。 因为,第一次见面时,薄苏没有对她笑过,甚至,她没有对她说过一句话。她的凉薄,也许从一开始就可以窥见端倪,可那个时候,她看不懂。 那是2004年的春天,和今天一样,下着迷蒙细雨。她随母亲姜眉,跟着她当时的朋友,薄苏的父亲薄霖从山城来到澎岛,准备在此生活。 姜眉不过十八就进了社会,二十在夜总会卖酒,认识了姜妤笙的父亲,未婚先孕,而后被抛弃。因为身体原因,姜眉不得不生下她,把她扔给老家的母亲带,直到一年前,姜眉的母亲,姜妤笙的外婆去世,姜眉才不得已把姜妤笙接到身边,自己抚养。 看过太多脸色,听过太多外婆、舅舅舅妈、甚至姜眉她自己说的,她拖累了姜眉后半生的指责,九岁的姜妤笙比一般的小孩要早慧,她乖巧听话,从不任性,更不忤逆姜眉的任何指示。 姜眉说她接下来很忙,没有办法把她带在身边,让她去澎岛跟薄叔叔家比她大两岁的女儿一起生活,她就乖乖地点头听从安排。 姜眉没有把她随便扔掉,还为她妥善地安排了去处,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了。 她做好了要忍受、要讨喜、要察言观色的准备了。 只是没想到,薄苏不需要她忍受,她只是单纯的冷漠。 第一次见面,她跟着姜眉和薄霖收伞走入他租住的别墅中,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就听见楼上有脚步声,一个背着书包,穿着校服,个子很高,皮肤很白的女孩出现在楼梯的尽头。 女孩很漂亮,是姜妤笙浅薄的人生里,从未见识过的那种高贵、出尘的美丽。 她像是没有料到家里会突然来人,脚步顿在楼梯上,隔着虚空,冷冷地睥睨着他们。 薄霖招呼她:“诺诺,正好,下来见人。”并不算特别亲近,但挺宠爱的语气。 薄苏没有表情,还没说话,姜眉拽姜妤笙的衣袖,教她:“囡囡,叫姐姐。” 姜妤笙喜欢这个漂亮的姐姐。 于是她甜甜地笑开了,没有一点违心、真心实意地叫了一声:“姐姐。” 糯糯的,还带着一点奶气。 薄苏像是点了下头,又像是没有,往下走,什么都没说,路过他们,拿了把伞,走出了别墅的大门。 徒留空气在岑寂中变干、薄霖在羞恼后骂娘。 “小兔崽子,你什么态度啊,我他妈,你他妈我是你爹还是你是我爹啊?” “说话啊,哑巴啦?!” 薄苏无动于衷,像一株刚刚抽节长成的细竹,纤柔的,又坚韧地,撑着伞,在雨雾中渐行渐远。
第4章 姜妤笙记忆中,在薄家度过的第一个夜晚并不算太愉快。 彼时薄霖的母亲还健在,是一个七旬左右,身量不高,微有些驼背却精神矍铄的老太太。老太太和薄霖不太像,有些不苟言笑,一双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姜妤笙的时候,总让姜妤笙莫名紧张。 别说姜妤笙紧张,她看得出来,她的妈妈姜眉也有些紧张,尤其是在她讨好地打招呼,被老太太以不甚热情的态度顶回去后。 所以姜妤笙愈发谨慎乖顺,生怕给姜眉添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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