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昔钧心道:不做驸马去做和尚倒好了,娘亲们不用受这无妄之灾。 听岳昔钧搬出皇帝来挡,谢文琼心中不喜,冷声道:“日后自有你做和尚的时候,现下趁早拜了堂罢。” 礼官这才战战兢兢上前来,正要宣礼,谢文琼又含怒道:“慢,伴月,这成亲怎么没有炮仗?摔几个瓶子、罐子、椅子的听听响儿,明儿再问皇上私库里要新的。” 皇后知道她心里头不痛快,索性也不拦不劝,由她去了。 伴月果然带了人先关了门窗,再把堂里头新置的东西摔了砸了,瓷碎声、木裂声交织,一时堂中当真“热闹”起来——岳昔钧眼观鼻、鼻观心,似乎打坐一般,半阖着眼;安隐被唬了一跳,心里头想着“这公主真是离经叛道,也不在意旁人说她身为皇家女,不懂礼仪端方”,眼里头倒是好好奇奇地乱看;严嬷嬷口中喃喃自语,不知道说些甚么,全掩在巨大的动静声中了。 皇后被宫女扶进了内房,只等公主闹够了再出来。太子瞧了公主一眼,也跟着皇后去了。 谢文琼原本冷眼看着,听着清脆之声一个个爆开,怒气、怨气才略略消了,逐渐泛出些兴味来。 眼见堂里的摆件儿都推干净了,谢文琼拊掌道:“好极,快去请母后。” 伴月便又带人把地下的碎瓷木屑扫了,重新开了门窗,才差人去后堂请皇后。待皇后出来坐定,谢文琼拂袖起身,安隐搀着岳昔钧,谢文琼与岳昔钧两人匆匆拜了堂,这才算礼成。 谢文琼拜完,辞了皇后,自去后房歇息了。 皇后对岳昔钧道:“驸马伤处要紧,也去歇罢。” 岳昔钧本就因为拜堂动作大,脸上煞白,连汗都不出了,听到皇后说话,她强撑着谢了一回,宫女便带她从院子后门出去,那里候着一辆车,岳昔钧和安隐上了车,便回驸马府去。 岳昔钧心道:皇后许是不愿我结交那些宴席上的权贵,才把我支回去。 所幸她对这些仕途经济也无有兴趣,还乐得清闲。这番也不用忧心洞房之事,岳昔钧觉得伤口的痛楚都轻减了些。 回到驸马府中,百濯还未归来,岳昔钧知晓她大抵在公主府还有的张罗,也不去问,自和安隐对对诗书,抄抄经,一天便混过去了。 岳昔钧今日见了公主是这个性情,早把从公主那里得钱的心思丢开了,只等着伤养好些、行动再方便些,冒险带点府里不打紧的东西走了去,或许无人追究。 岳昔钧从娘亲们那里耳濡目染最多的,便是随遇而安、待时而动了,虽忧心娘亲们现下的处境,但她身处千里之外,鞭长莫及,只能寄希望于他人。 后来,百濯回来回了一会话,说席间云云的,岳昔钧听了点点头,打发她歇去了。 翌日,岳昔钧在驸马府中看人侍花弄草,灌了水塘,晒了半日日头,原本云淡风轻的,也有些懒懒散散,正寻思午后小睡,便见百濯匆匆奔来,见了岳昔钧在院中,忙住了脚,顾不得气不匀,欠了身便道:“驸马,公主府挂了红灯了。” 安隐“呀”了一声,自觉不妥,眼仁儿滴溜溜转了一圈,三十多岁的人做起小女儿情态来,也未有奇怪——她生得显小,又被九位夫人当女儿养的,刻意保全了她烂漫的习气——因而旁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个少女。 岳昔钧心下也是奇怪:公主府上挂了红宫灯,就是要见驸马。但公主不喜自己是明晃晃的,又怎会想见自己? 岳昔钧应道:“晓得了,这便装扮起来——备车罢。” 安隐帮岳昔钧换了外出的衣服,口中道:“也不知这公主又有甚鬼主意了。” 岳昔钧道:“见招拆招便是。” 到了公主府,果真见门口檐下挂了两盏红宫灯,青天白日的好不扎眼。 门子开了门,却不卸门槛,拢着手叫了声“驸马”,便站在一旁陪笑。 安隐上前递了锭银子,门子拖拖拉拉收了,慢慢悠悠地卸了门槛。安隐心里头啐了一口这门子,觉得他势力眼儿,看人下菜碟,还嫌银子少。 进了门,倒是没把岳昔钧二人干晾着,有丫鬟来领路。公主府比驸马府可大多了,单是假山池水,就有驸马府的三四个大,更遑论屋舍了。 丫鬟领岳昔钧二人到假山石下,道:“驸马,殿下在亭中相候。” 岳昔钧抬首,见假山嶙峋,有近一丈高,最上被削平了,坐了一座雅亭,翼角檐下都垂着薄纱。 安隐犹豫道:“公子,这……” 石阶陡峭,恐怕岳昔钧难以爬上去。 “无妨。”岳昔钧扶着安隐的手臂起身,撑着拐杖,往前走了两步。 带路的丫鬟略微一拦:“驸马,路窄,恐怕只能一人通行。再则,殿下只允驸马独自上去。” 安隐冲口道:“我家公子腿脚——” “安隐,”岳昔钧声音又轻又缓,安隐听了还是住了口,“无妨。” 带路的丫鬟道:“驸马请。” 岳昔钧一手拄着杖,一手攀着山石,一步一歇地往上挪动。她受伤之后一直在赶路,于伤势恢复不利,一直都没有甚么好转,此时一动,都牵扯着从大腿痛到头顶百会穴。 春日暖阳从亭子的宝顶处泻下,挥挥洒洒沿着脊瓦滑下,落到了岳昔钧背上,像是薄被轻拂,然而岳昔钧没有一丝暖意,冷汗涔涔,两股战战,却面色不变。 安隐在下方瞧着心焦,却被拦着,无计可施。 约略一炷香的时间,岳昔钧才终于爬完了这九节台阶,自己站在纱外缓了口气,报门道:“驸马都尉岳昔钧求见。” 谢文琼的声音从里面传来:“进来。” 没人打帘,岳昔钧自己撩开了轻纱,半拖着伤腿,进入了亭中。她只一瞥,就将这方亭子内景收入眼中——前方坐着公主和一位贵女,那贵女二九上下,衣着素雅,坐席与公主挨得极近,正盯着岳昔钧瞧,眼神中好奇夹杂着嫌弃与轻视,眼波一转又全敛了去,和公主那对岳昔钧浑不在意的眼神截然不同。两旁侍立两位丫鬟,案几上摆着茶水吃食,想来是公主正与人赏景谈心,不知怎想起把岳昔钧弄来。 谢文琼闲闲开口,道:“驸马,见了本宫,怎么不跪?”
第6章 昔钧使典指桑骂槐 岳昔钧不卑不亢地道:“回殿下,承蒙圣恩,体恤下臣,可见君不跪。” 听她又祭出皇帝来,谢文琼哼了一声,道:“御前是御前的规矩,公主府是公主府的规矩。” 岳昔钧道:“既然是公主府的规矩,臣有一事不明。” 谢文琼道:“何事?” 岳昔钧道:“臣拜公主,是臣拜君呢,还是夫拜妻呢?” 谢文琼怒道:“哪个与你做夫妻!” 岳昔钧道:“既然宗正寺过了明路,昨儿又拜了花堂,可不是正经夫妻么?” 岳昔钧晓得谢文琼膈应这个,故而特意说出来,使她着恼。 谢文琼果真气极,连着冷笑两声,道:“既然不愿跪,那便不用跪了,驸马,请坐罢。” 岳昔钧心道:她几时这般客气了? 一旁侍女看了坐,搬来的却不是椅子,而是一块坐席。 岳昔钧心中又道:原始如此,料她不能叫我好过。 原来,这坐席须得跪坐,若是跪坐,股上的伤必定撕裂,但若是箕坐,又是大大不敬。 岳昔钧拄拐不动,谢文琼笑着催了一句:“驸马,怎么不坐?” 岳昔钧轻叹一声,单掌竖于身前,低声宣了一声佛号:“阿弥陀佛。” 谢文琼蹙眉道:“好端端的,念甚么佛?” “臣是忽然想起一个典故来了。”岳昔钧道。 谢文琼觉得此语有诈,又想不出她会使甚么诈,有些不愿被她牵着鼻子走,却终究又有几分好奇,问道:“甚么典故?” 岳昔钧淡淡道:“昔者,达摩祖师于少林寺坐禅面壁九载,一日起身活动身子,有一只家雀闯入石洞。这家雀口吐人言,道‘大和尚,你在此作甚?’,达摩祖师道‘贫僧面壁参禅’。家雀道‘既然是参禅,为何不打坐,站着作甚?’,达摩祖师道‘正是坐禅倦怠,此时开定,舒活筋骨’。家雀道‘好个和尚,我道你一心向佛,原来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这话从何说起?’,家雀道‘释迦摩尼割肉喂鹰、舍身饲虎,一身肉体凡胎浑不在意,才得以成佛,你这和尚,坐一会儿子就叫累叫倦,可见也不是个诚心的’。达摩祖师道‘你是精食净水有人喂着长大,住的都是黄金白银打的笼子,哪里晓得皮肉苦痛。贫僧修心为上,若是未曾修成心,先抛却了肉身,岂不是本末倒置了?再者,佛祖舍身是为救护生灵,贫僧在此白白坐死,又是为何呢?’,家雀道‘既然如此,你的肉也叫我啖一口便是了’。达摩祖师摇头叹息道‘好个狠心的家雀,以磋磨人为乐,贫僧若是舍肉于你,岂不是助你下地狱了?’” 岳昔钧的故事戛然而止,她微笑道:“适才见到一只雀儿飞过,想起这个典故来,故而宣了一声佛号。” 这番指桑骂槐,公主自然听明白了,她正要发作,一旁的贵女开口道:“驸马果然博闻强识,知道甚么鸟儿雀儿的,不像我们不通文墨,哪里晓得什么佛经佛偈典故,只知道臣为君死、客随主便罢了。” 原来,这位贵女不是旁人,正是丞相沈正儒的孙女沈淑慎,自小好往宫中去,伴着谢文琼一同长大,亲近非常。 岳昔钧听闻此语,便明白这是不打算放过自己了,便是巧舌如簧也是徒劳。正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岳昔钧轻叹一声,手顺着拐杖一寸寸摸下去,挺直脊背缓缓往下跪坐,皮肉伤处拉扯,汗浸了满背,却是眉头也不皱一下。 公主冷眼看着,却也不那么痛快,只觉得岳昔钧话说得刁钻,她又不能不打自招,认下了自个儿就是那个“家雀”。虽然沈淑慎逼着岳昔钧坐了,谢文琼总觉得自己却像是输了一局一般,甚么发作的话儿全堵在喉中,全无奏凯之心。 谢文琼兀自饮了口茶,想起正事,道:“本宫问你,这个驸马,是你自己要做的,还是父皇要你做的?” 岳昔钧眼睑微垂,心道:难道有人自个儿愿意做你这个驸马么? “圣上赐婚的诏书,还在臣家中。”岳昔钧道。 谢文琼道:“诏书是诏书,本宫只问你,皇上嘱咐过你甚么没有?” 岳昔钧道:“叫我……听话。” “我便知道,”谢文琼冷哼道,“父皇既然差遣你来监看本宫,怎么今儿也不呈拜帖?” 岳昔钧哪晓得她误会成了这个,解释道:“臣是半残之人,怎生监看殿下?圣上万无这样的嘱咐。” 谢文琼道:“如此说来,是本宫冤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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