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讶过后,夫人只觉得惧怕。这是什么?怎么会凭空出现这么个画儿似的美人儿?她是谁?是人吗? “啊——”夫人后退一步,“别过来!” 夜明珠闻言,停步敛袖,平静道:“在下不会伤害夫人。只是来问夫人,敢问夫人可曾听说过小胭脂?” 小胭脂。香香软软的三个字,却像三柄坚硬的长刀,插在夫人心里最见不得人的角落。 小胭脂…… 夜明珠道:“她的阳寿要断了。她说,很想见一见娘亲。” 夫人的眼神复杂起来,深邃的像一潭无处脱身的枯井。嫌恶。震惊。悲哀。烦忧。 夫人已经很久没想起过小胭脂了。 并不是她天性凉薄。实在是小胭脂太可怜了,病重,且没有一丝救治的希望。一想起这个女儿,她就心如刀割。磋磨了这将近十年,谁都会想要逃离。 这一遭,她的脑海开始不受控制。一幅幅过往随着万般滋味,迫近心头。 本来夫人嫌她是个女儿,并不想认真疼爱。可是真的看到襁褓中的小小婴孩,她就开始肖想女儿长大后的模样,承欢膝下的模样,甚至嫁为人妇的模样。 小胭脂长得很是灵巧秀气,家里买不起首饰,她就在头上扎一条素布,越发显得眉眼澄澈。她的手却不像容颜那般水灵,因为常年家务劳作,手帕刺绣,十个小手指都粗糙了。 她对小胭脂有疼爱,也有怨恨。疼爱是天生母性带来的,细水长流,永不消弭。怨恨是一日日在潦倒困苦里繁殖的,日渐茁壮,不可拒绝。渐渐地,疼爱和怨恨都交缠在了一起,难解难分。 甚至夫人尝尝思忖,白日和黑夜,是否可以令一个人幻化出另一面。两个魂魄背道而驰。因为有一日,白日她喂小胭脂喝药,看她忍受痛苦的小脸颊,心如刀绞,只想着,老天要护佑胭脂儿早点儿好起来。还想,有朝一日,她要如释重负地对女儿说:你个孽障。想当年你小时候身子不好,都掏空了我和你爹的骨头。幸亏如今长大了。 仍旧是那一日。入夜,夫人怎么也睡不着。隔壁传来小胭脂的咳嗽声,那么尖锐,刺破黑夜。刺的夫人思绪逐渐畸形。她心里很苦,很无助,就好像落入水井,奋力挣扎,井边行人纷纷,谈笑风生,谁也看不见她。——还是早一日死了罢!这句赌气的恶毒的话忽然闯进心头。虽然是不速之客,却比主人更主人。是的,小胭脂活着,她自己痛苦,夫人和张品也痛苦。她甚至幻想小胭脂在一夜之间消失,或者自己从来不曾生下她。哪怕当年产下的是个死胎。对,哪怕是死胎也好。 她又觉得自己狠毒。可是她不是不救小胭脂,是真的没有一点法子了。 她初嫁时,曾在心中暗暗怨怼过,张品家底尚可,却忠厚老实,若是不会过日子,会不会连一盒胭脂都买不起。生小胭脂的时候,真的是买不起一盒胭脂。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的胭脂。胭脂这个念想缺失太久,以至于连她自己都觉得不该祈愿。此时此刻,已经不考虑胭脂了,家里的驴、房、米都变成了女儿口中的苦药。 奈何女儿服了药,还是痛苦地吐出咳嗽。 夫人到此时此刻也不认为自己做错了。她想起年少时看得一幅画面:一条小鱼在即将枯竭的水洼里,奋力挣扎,可是水渐渐稀少。她就好比这条鱼。水都要枯竭了,还盼着这条鱼心怀天下,心存慈悲? 小胭脂曾说:“娘亲,别再给胭脂抓药啦。胭脂以后不咳嗽了,再也不咳嗽了。” 夫人心如刀绞。 然后小胭脂牵着她的衣角,那种触感好像如影随形,现在也潜伏在她身上。小胭脂又轻轻说:“娘亲与我爹爹说道说道,咱家不卖驴了,行吗。” 那一瞬间,夫人觉得,有一个无底洞横在那里。明明知道永远也填不满,还是要把仅有的东西抛进去。 日复一日,她实在承受不来这一切,只能远远离开。 离开的时候,她哭得厉害,迫不及待上了兄长的牛车,好像晚一点,自己这副骨肉也要被那个漆黑的无底洞吞噬。她并不记得当时小胭脂在不在跟前。后来理顺记忆的时候,才隐隐觉得记忆里好像有女儿的影子,好像女儿拿着手帕。也许没有。从此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女儿。 她知道,女儿总有一天会夭折。 这一天不会太远。 那个蓦然现身的美人说,小胭脂的阳寿要断了。 痛苦和庆幸割裂开她的心。痛苦和庆幸势均力敌,同样清晰。 她改嫁的汉子十分害怕,跌跌撞撞地跑进堂屋。还一步踩死了一只小鸡。 院中只有夜明珠和夫人。 她一张口,便是:“不见!她娘亲早就没了!妾身没有女儿!”她的嘴唇背叛了眼睛,眼睛又背叛了嘴唇。眼眶里的眼泪盈盈,唇却凶狠地咬着。不知何时,眼睛和嘴唇又交换了立场。眼睛凶光毕露,嘴唇软弱地颤抖着。 也就是彼时,夜明珠想,凡人虽说寿命短促,也并不比妖简单。凡人也是复杂的。 不只是夫人。还有小胭脂,她明明那么有活力,喜欢迎春花,渴望有人与她说说话,她很想活下去。但是又数次想放弃自己的生命。 还有张公子。明明为了小胭脂什么都可以不要。却不肯给她一句软话。 还有齐大夫,明明年过耳顺,非要编出一个谎话,去骗一个绝望的父亲。 还有纵横,也在骗小胭脂。 她说会寻到昧昙花。 其实她给不了。她能给的,只是一个希望,一个安慰。虽然这一点希望与安慰如同风中烛火,微不足道,却可以照亮小胭脂心里那一片漆黑的一角,哪怕只有一角。 夫人的第二句话是:“她怎么了!她死了吗?!” 夜明珠望着苍穹之上密不透风的云层,像是迷雾一样:“张姑娘性命尚在,只是到了油灯枯竭之时。” 夫人深深吸了几口气,夜明珠感觉,隔着凡人和妖道这身份的差别,她还能清晰地感受到夫人的悲苦。 “你如何得知!你便与她说!她娘已经死了!我死了,我和她不相干了!”甚至从头到尾,她都没能唤出小胭脂的名字。 夜明珠垂眸半晌,倾身一礼,又在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第五折 山外青山淡,泉中流泉缓。 细雨缠绵,却并不曾沾湿夜明珠和纵横分毫。她二人相对而坐,皆少了几分拘谨。纵横自来熟也罢了。夜明珠想,她们不过相识几日,却能对着彼此像结交几百年一般随性,无拘无束。 夜明珠看着纵横,许久移不开眼睛。 她的皮囊很是热烈。包裹着更热烈的灵魂。 如此热烈的灵魂,会是何物所幻化? 夜明珠又想,这样的妖,想必天底下也寻不到第二个。她觉得自己,又是讨厌纵横,又是有些依赖她,这种感觉很微妙。她害怕有朝一日和纵横渐行渐远渐无书,本就是萍水相逢,自然不谈长长久久。又害怕这么厚颜的一个女妖,一直像这样缠着自己,打乱了自己的岁月轨迹。 纵横的手中,捧着一朵雪白的昙花,花瓣层层叠叠,晶莹剔透。花瓣缓缓舒展着,发着浅淡的光。这是纵横用妖术幻化出来的一朵昙花,从前世间不存在的昙花。 “你看,如何?“纵横问道。 夜明珠的眸子深了深,便是坐在青岩之上,姿态也是格外端雅:“这是何意?” 纵横好像做了个艰难的决定,看了她一眼,道:“这便是昧昙花。” 夜明珠伸出玉指,捧过她手中白昙。她的指无意触碰了她的。纵横的手很软,也很温热。夜明珠道:“这只是一枝昙花。它换不回张姑娘的阳寿,是不是?” 夜明珠想,纵横一定不会那么糊涂,逆天而行。不仅折损了她自己,天地也不会任她胡闹,乱改命格。小胭脂的阳寿不是她们区区两个妖道可以左右的。 “是。”纵横点点头,又认真道,“可它能让小胭脂死前仍旧相信自己能好起来。相信这人间还有奇迹可期。我觉得,我不能为所欲为地帮她,可我能给她力量,给她一个希望。让她满怀期待地活下去,活完这有限的阳寿。” 夜明珠眉眼温柔,道:“也好。” 纵横的远山眉舒展开,她笑道:“那我们把它送给小胭脂,就当是还她送我们迎春花镯子的礼。” 夜明珠说:“好。送给她以后,我们就走。”与小胭脂相伴这几日,到底也生了些怜爱之情,夜明珠想纵横也是如此。纵横也不愿看着小胭脂死去。 纵横修长的指抚摸着昙花的花瓣,笑了笑:“好。你想去哪里,我陪着你。去下一个地方,去看旁的风景。” 夜明珠有一瞬间如释重负。在纵横道出这一句之前,她都察觉不到自己有隐隐的渴望和担忧,不愿与纵横分开。明明是个见面不到五日的妖,本以为自己会过目既忘,没想到,一切都不简单。 夜明珠本来以为,这天下,没有她想要的。 现下,心里有个渴望在复苏。她亦不知自己渴望的是什么。但是这样东西与纵横有关。 甚至和纵横在一起的时候,也会预感到来日离别的寒凉。她又努力表现得像个不熟的同路人一般。 暗香幽幽,浮动在雨露里。 纵横眨了眨眼眸:“我说吧。来人间一趟,一点也不无聊。你以前总是守在那冷冰冰的千年古墓里,有什么意思呢。遇见我,是不是很幸运?是不是?” 夜明珠冷淡道:“不是。” 纵横恍然大悟:“难道你觉得我一点儿也不可爱?!” “……“夜明珠冷冷一瞥,撩起裙裾离去。不愿意见这个厚颜女妖精。 “哎!别走啊。“纵横追上去。她跑得兴奋,不免被路上白石绊了一个踉跄。险些倒在夜明珠后面。纵横心想,完了,我不仅自己要卧倒,还要连累夜明珠,她这么高冷会怼死我的。 须臾间,夜明珠扬袖,迅速回首,第一反应是伸手稳稳地托着她的腰。等到与纵横身体暧昧地接触,夜明珠自己也震惊了。 她有些生自己的气。怎么会主动与旁人如此。而且还是一个不要脸的女妖精。可是心里还来不及决定,身体就把她抱进了怀中。 纵横抽了一口冷气。 满脑子全是一句话“啊怎么会这样”。 这突如其来的风月味道是怎么回事啊。 夜明珠这么高冷的女妖,怎么会…… 可是她的的确确躺在夜明珠凝脂一样的臂弯间,四目相对,两个妖眼里是同样的不知所措。两个人都在想“你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这样”“天哪情况怎么会这样”。 纵横感觉到,夜明珠的身子带着缠绵的凤檀冕香,兴许是常年守在古墓的缘故,她的肌肤很冷,像是包裹着冰雪。被她抱着,纵横好像控制不住自己,心有些酥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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