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师尊,姑娘显然尴尬地缄默了。常忆不擅安慰人,她往日我行我素,旁人安静些她心里也自在。两人就这么无声地走下去。 到了小镇入口,只见上头的碑石刻着镇名:悬鹿镇。这镇子和山名一样,因着曾有一头青色鹿落在溪畔喝水而得名。传说这里曾有仙人骑鹿巡游,也不知究竟,毕竟仙门当中已千年无人飞升。 多年前丹鹤坞的宗主,也就是常忆的师尊微渐元君,渡九重雷劫不死,却也没飞升。她是当今仙门中最有几率成仙之人,却堕落如此,和魔族沆瀣一气。 一路上常忆察觉路人诧异的目光,没当回事。直到走过了两条街,身边的姑娘终于惊叫了一声。 “哎呀,我别在头上的簪子忘了取!糟了糟了,会不会太显眼了。”她手忙脚乱取下各式珠花、钗环,却不知放哪好。 “给我拿罢。”常忆伸出手。 “太好了,那就交给你保管!”姑娘转眼却从里头挑了一支翡翠簪子别上常忆的发髻,笑眯眯拍了拍手,让人疑心这是她故意的。 “我带的东西太多了塞不下,不过你刚刚穿了件衣服走,包裹倒是空了些,我塞进来。那个簪子很衬你,留着吧。” 不由分说就决定了,也没问常忆乐不乐意。 常忆默了默。对于别人无伤大雅的越界,她向来不作反应。无喜无乐,无悲无愤,说是木头人恐怕也不为过。 可在姑娘眼里,她接受了簪子,就是接受了她的亲近之意。 姑娘先寻了个小店,买了几个包子,带着热气塞进常忆手中。她咬了一口包子,看常忆不动,才想起许久没吃东西应当喝些流食。 还没反应过来,常忆坐在木桌边,面前就多了一碗白净的小米粥。深秋的清早寒气也重,热粥冒出阵阵白气儿,把姑娘的笑脸遮得朦朦胧胧。 “喝吧,喝完再吃包子。” 一口粥下肚,胃里渐渐运作起来,常忆终于有了点真实感。她捏着木质的筷子,感受着一点微甜的谷粮,不知怎么,原本空荡荡的丹田好像多了些东西。 她已经辟谷多年,对于凡间的五谷杂粮燃不起口腹之欲。直到灵根被剜去,许久未经历的饥饿感又再次降临。 常忆也说不上好不好受,饥饿于她而言,和悲伤、喜悦差不多,都是淡得像水的滋味。不过今日这吵嚷嚷的姑娘,却叫常忆麻痹许久的感官又鲜活了起来。 常忆看见姑娘把碎银子和店家换了铜板来,慢慢数一串一串的钱,那模样似个呆头鹅,竟就开口道:“我来数吧。” 姑娘嘻嘻一笑,手肘往里一收:“自家钱财不落外人之手。” 数钱时一板一眼的模样,和这下的活络劲儿真真截然不同。常忆心想,是她多事了。 可眼下她身无分文,如何把饭钱还给姑娘? 常忆心是这么想的,甚至还为此有些担忧起来。这姑娘却全然没有要她还的意思。她付过饭钱,轻快起身,招呼常忆一块走:“早市大抵还未结束,一块去逛逛。” 常忆常听人说吃人嘴短,这下算是体会到了。她对逛街不感兴趣,这下不得不服从。虽然以前也是吩咐什么就照做,今天要听从的是个陌生女子,便心觉有异。 街市上热闹,吆喝叫卖不绝于耳。形形色色的人们,挑担子的、背篓子的,或挽着手、或背着孩童,笑闹走过街巷。 上至耄耋鲐背,下至襁褓小儿,各有各的生机,各有各的喜悲。 常忆正走神着,姑娘扭头喊她:“常忆,你走在我旁边好些,小心别走散了。” 常忆木怔怔看她一会儿,大概姑娘把她的愣神当成了默认,很快又转过头去,像只花蝴蝶东看西瞧。常忆这时才想起自己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 通常萍水之交第一面晓得了名字,往后也无需用心记。常忆已经和姑娘走了好一会,甚至受了人家的恩,却连对方姓名都不知。 实在有些无礼。 她几步紧凑过去,看见姑娘正在看街边小摊上的木牌子。那摊主笑道:“只要把姓名写于牌子面,挂在高树上,就能祈得平安长寿。” 常忆看那牌子,再普通不过的手艺:一面有雕花,一面留着写名字,下端是红色络子,坠着流苏。再一看价钱,比她一顿饭还贵。 姑娘翻了一面牌子,犹豫着问常忆:“你说我要不要买一个?正巧今日是十五呢,可以挂在青鹿寺的祈福树上。” 常忆心道,一个修仙人,竟然去佛教寺庙。怎么着也去道观里头吧。但想想,道观可没有每逢初一十五烧香祭拜的习俗。 她嫌这牌子有些贵了,不过左右不是买给她的,面上倒是点点头:“你想买便买下。” 姑娘便一手交钱,一手拿货,干脆利落。 常忆又开始走神。 她想,丹鹤坞附近的小镇她甚至没留心过。这些年来走过的大街小巷全然似走马观花,更别提要记住哪里有寺庙、寺庙里有什么东西。 突然,她手里多了个冰凉凉的物什。常忆低头一看,竟就是刚刚的平安牌。她没想到姑娘也给自己买了一份。 她不解地看向身边人,却见对方笑而不语。 这笑容常忆从没在师尊脸上看见过。微渐元君不是那种不苟言笑之人,但每每露出笑意总有些微妙,显得两人师徒关系泾渭分明。 常忆不须费力便记下了姑娘笑时的模样。她向来只需记要杀的人,其余人再有威名也与她无关。常忆心中一阵寂寥,她如今已非修士,已不再是等闲剑的主人。 就当做是脱离了旧身份,也不必遵循以往的规则吧。那今后这位姑娘便是常忆第一个记住的人。 她们不知怎的,就确定今日要去青鹿寺。大概是牌子都买了,不去不值当。 常忆盯着手中的牌子,心想,定要看清她的名讳。否则,欠下了债都不知要还给哪位债主。
第3章 落名祈君安 青鹿寺今日正是烧香的日子,香客络绎不绝。悬鹿镇是个小镇不错,却胜在有个美丽的传说,风光绮丽,吸引不少游客来此。 自然来了,便要到寺庙道观一游。 兴许天演墟开放游客参观还能挣上一笔,只不过道家为商,那算什么道家。 寺庙建在远郊山腰中,一路甚远。常忆早晨吃的东西还不足以支撑她挨到中午,正想着,旁边递过来一个洗得干干净净的桃子。 姑娘笑道:“方才街市上买的,填填肚子也好。” 常忆瞥了一眼她的包裹。里头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多少东西。常忆本想替她拿包裹,又怕姑娘以为自己会带着钱财溜之大吉,故而做罢。 姑娘看起来不是第一次来,熟门熟路,倒显得常忆拘谨了。常忆一路跟着她进佛门,拜僧人,又上香三柱。 四处香客虔诚祈祷的信念力,几乎把常忆多年的道家信念覆盖了。她拜下去时,倏尔闻见檀香。四周只剩了悠悠诵经声。 出了佛堂,两人顺着路线去祈福树。 人群低声交谈中,姑娘自顾自兴奋地说:“上一次来已经是好些年前了,以往每年生辰师尊都会带我来挂一次牌子,兴许我还能找到旧了的。待会去瞧瞧。” 为什么是好多年前?常忆被勾起一点好奇心,却硬生生吞了回去。她不该对他人未提及的事情关心过分。 祈福树是一棵十人环抱的老榕树,盘虬卧龙的枝节,拔地参天。低矮的枝丫上挂满了红笺,不过也有人为了求个好兆头,登梯子去挂高枝。 一边有摆卖的红笺和墨笔,甚至还有一小僧为人提名。常忆瞧着姑娘熟络地打探价钱,随后一脸悔恨地冲她说道:“早知来此买了。” 这事也怪常忆在旁“怂恿”。她干巴巴劝慰道:“牌子不容易坏。” 姑娘好哄又单纯,这就高兴起来了:“是啊,任凭风吹雨打,经年累月也不褪色。” 她向人讨了笔,在牌子上写。常忆站在斜后方,目不转睛瞧她的笔画。可不曾想,几笔下去竟是个常字。常忆正惊奇,却见她还续个忆字。 常忆。姑娘写的是她的名字。 常忆其实原本不叫常忆,她也不知自己从哪来,自她被师尊救下后,记忆都被刻意封存起来。微渐元君为她赐名“常忆”,倒显得格外矛盾。 要她忘却,又要她常忆。 但行走世间没有名讳不行,常忆二字成了她的符号。 姑娘促狭轻笑,把空的牌子递给常忆,脆生生道:“我为常忆求了平安,能否求得常忆为我提名?” 常忆为难地蹙眉。她不是不愿,也就是写两三个字的功夫罢了。只是她尚且不知姑娘名姓,若是直截了当说出不晓得,又多有些尴尬。 姑娘自然晓得常忆所想,袖口掩了脸大笑,留得常忆拿着牌子手足无措。等姑娘笑够了,把笔递过去,清了清嗓子。 “我来教你写。” 常忆下意识接过笔,却见姑娘把手搭在她手上,捏着笔。就像教孩子写字的夫子一样。一笔一画,先是一个朔字,随后接了月字。 常忆不觉呢喃出声:“朔月。” “哎,”朔月轻快地应了一声,收笔,把牌子拿过去,“走,挂牌子去吧。” 祈福树下人影幢幢,朔月似是自言自语:“要不要挂到最高处?” 一般用灵力可以移动物品,这是再简单不过的术法,常忆现在做不到了。她沉默了一会,朝朔月要了牌子,往一边的云梯去。 朔月在底下唠叨:“要小心点啊,手扶着边上,我在下面接住你。” 常忆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只不过她绝对不会和朔月曾经来过,那只可能是被封存的记忆里有相似的片段。她之前决心跟着微渐元君走时,便没想过要留住从前的记忆,现在倒开始好奇。 从前她到底从何而来,她叫什么名字? 把牌子系上后,常忆规规矩矩从梯子上下来,朔月看着她笑,半晌,才说:“我以为你会跳下来的。” 常忆原先不懂朔月为何要这样说,两人往外走了,她才猛地想起,自己以前确实有这样的习惯。那时她有灵力,从高处降落也不会受伤,故而不会像今日这般一板一眼。 怎么就适应得这样快呢。常忆觉得,大抵是从悬鹿山跑下来那一路跌跌撞撞的,小心翼翼已经化作潜意识的保护。 下山后。 两个人在街上,常忆一路跟随朔月的步调,慢悠悠晃荡,像足了两个游手好闲的青年人。直到朔月拐进了酒楼,熟门熟路点了一桌菜,常忆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你不是要送我回丹鹤坞吗?” “是这样没错,”朔月笑道,“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果然如此。常忆此时心头的石头落地,才意识到原先她在怀疑朔月。无端相救,又不求回报,那太不合理。 就像微渐元君当年把常忆从血泊中带回,也对她提了一个要求。那便是放下往生的牵挂,一辈子誓死追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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