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文州垂着脑袋,湿汗的发丝贴在脸上遮去眼睛,惨白的下颚跟鼻尖滴着汗水。 喻文州想必冰冷的手指是苍白又僵硬的,上头筋脉突起用力掐着地砖跟马桶盖,直到黄少天去扳他手腕,慢慢地把人从马桶边缘扒开,喻文州这才有些哆嗦地松下身体,背脊起伏不定一边大口呼吸,慢慢把脸埋进黄少天的肩膀里。 王杰希不能确定喻文州是不是在哭,就算有,那些声音也全部都硬埋了起来,或生生地被那人吞了回去。他看不到喻文州的脸甚至他的身体,只有一只攥得苍白的拳头用力地扣在黄少天背上,扭曲地颤抖着。 明明只是这样,但王杰希感觉自己心脏就被喻文州掐在手里一样,痛得不行。他屏着鼻息没有动作,知道自己不应该上前,而王杰希也以为自己承受的极限就是这样了,直到喻文州隔着黄少天的肩膀,突然抬起脸,那双深色的干燥双眼在散乱的湿发下透出了微弱的光,直直跟自己对上视线── 喻文州给的一直都不多,但这一眼,却像是瞬间把他自己跟王杰希都给压垮了。 直到那人把脸埋回去,像是脱水也像是脱力一样地跪坐在地上,黄少天扛着他侧过脸来,用口型对王杰希道:“帮我打电话给沐橙,说喻文州在这。” 王杰希回神,听着自己的心跳,掏出手机立刻做了。 黄少天从蹲跪的姿势慢慢也坐下来,搂着喻文州无声地叹息,安抚性质地拍着他的背,而后抬头给王杰希一个抱歉的眼神。 “你先回去机上吧,我随后就到……不用担心。”黄少天轻道。
第十五章 “他没办法搭飞机。” 波音747客机GAL060在太平洋海上空平稳地行驶。 安全警示灯熄灭,座舱送餐开始。黄少天确认自动导航跟GPS信号时突然开口,王杰希愣了一下,转头看向他的此行的副机长,那人正一边拆下白手套,侧脸线条有些绷紧的严肃:“一次都没搭过。” 王杰希嘴唇抿着,手从操控杆上移开。他或许真的挺动摇的,但还是尽可能维持平静,回到驾驶舱后先联络了塔台放行等准备事项,黄少天在最后一刻赶上了飞机,除了制服有点皱之外,看起来跟平常无异,两人默契地再没提刚刚的事,直接有条不紊地准备起飞。 一连串工作下来,王杰希现在可以说是真正冷静了,脑袋也很清楚,他道:“飞行恐惧症?” 世界上不敢搭飞机的人很多,他们飞了那么多年,什么没遇过,严格说起来算是种心理症状吧,可依照程度不同,也难以真正下定论。喻文州的状况王杰希不清楚,但就他观察到的部分,应该八九不离十了。 黄少天没有否认但表情也未有缓和,犹豫了一下,才道:“他父母在他十二岁那年发生空难。” 王杰希眼睛倏地张起,一时找不到任何表情响应,他冲击完后又思索了下,试着道:“如果是那个时间,难道是KME航空在英吉利海峡坠机──” 黄少天点头。 王杰希喉里回荡叹息。 作为飞行员,他自然是读过这件事的,那场空难无人生还,连遗体都没能打捞上来,坠机原因众说纷纭,没有定案,是欧洲的航空公司,有少数国人在那架飞机上,但他并不知道喻文州的家人── 想到这里王杰希苦得吸了口气,有点难受道:“我上星期问他过年跟家人的事……” 黄少天瞥过来,说:“你又不知道,他不会介意的。” “上次共乘训练,他没能去。”王杰希想起来,“所以临时换人了,也是因为这。” “对,他们部长知道这个状况,通融了,但身为管制官,他工作生涯不可能避免的。”黄少天道。 “拒绝去ICAO也是……” “是。”黄少天难得简短,“没办法搭飞机去加拿大,这里由……也是挺讽刺对吧。” 王杰希不再说话,静静地看着前方的云海似乎正在消化,黄少天吸了一口气,像是叹息也像是无奈,更多是一种感叹:“我大学遇到他的时候,本来都没注意到这号人物……有一次要去模拟舱实习,他中途离开,我们是分到一组的,以为他要偷懒就跟过去想教训他,结果他也跟今天一样,跑去厕所狂吐,差点就呼吸不过来,吓得我都要叫救护车了……那还只是模拟舱呢。” “他不让我说出去,把家人的事告诉我了,后来经过训练也算是硬逼的,模拟舱克服了、然后又是机场……最后是真正的搭飞机,到现在他也尝试过好几次了,可每次光是站在飞机里面,就会呼吸急促、四肢发软然后晕眩呕吐,基本行为能力算是全没,能说是标准的创伤型飞行恐惧症了。” 黄少天说完,转头朝王杰希看了下,这才有了点笑容,他道:“文州本来打算这趟结束后自己告诉你的,可惜依然失败了。我其实觉得他有点操之过急,不建议这样做,可他就是……想强迫自己吧,觉得克服不了这个的话,人生没办法真正开始,也是很固执,太死脑筋了。” “他大学时才知道自己不能搭飞机,其实最好就是别干航空业了,但这家伙不愿意,死活都要当管制官,同时接触这些又让他压力很大。当时年轻不懂得寻求帮助或正确的治疗,就靠抽烟排解情绪,落下了挺大的瘾。” “后来是当上管制官慢慢习惯了机场生活,才花了点时间戒掉,可一旦要面对同样压力时,就还是忍不住。不过真是好很多了啊,大学跟他合租,我每一件衣服都是烟味……哈,所以我才逼他戒的。” “他也没事,我离开前已经平复得差不多,沐橙带他去吊水了。他还要我转达,说给你添麻烦了,很抱歉什么的,希望你不要介怀吧。” 黄少天讲了那么多正经事,最后伸了一个懒腰,画风瞬变,对王杰希露出一个欠打的表情:“如何,这下幻灭了?” 王杰希情绪正复杂呢,给黄少天来这么一下,那真是一口气没能吸满,赏了他一的大白眼。 “……有什么好幻灭的。”王杰希还是开口,“除了难受,我现在还没能想出什么别的情绪。” “是吗,我倒觉得一辈子不搭飞机也不会怎样,他自己也知道,症结点不在于‘搭飞机’这件事。喻文州就是把克服飞行的恐惧,当作就跨过心理创伤的坎吧,觉得能上天就能释怀似的,哪有那么简单。” 王杰希顿了下,开口:“……说不定真的能释怀啊。” “这我就不清楚了。”黄少天靠上椅垫,又突然想到什么去调侃王杰希,“你作为一个暗恋人家的飞行员,是不是有满心热血想带着他克服、带着他上天啊?交给你啦,我不干了,我简直想把他列入禁飞名单……” 王杰希用看智障的眼神赏了他一眼,黄少天一点不受影响,还感慨上了:“其实当初你说喜欢他的时候,我就想过要是你俩成了,那得多讽刺,一个不能搭飞机的恐惧症管制官跟一个满世界浪的机长在一起,简直太逗了。” 王杰希想张口,黄少天立刻冷酷道:“我先说这话不代表我的立场喔,就是开脑洞而已,别多想啊。” 王杰希懒得理他,喊方士谦送餐了。 --- 关岛 王杰希跟黄少天下了飞机才好像有后劲似的,CA们邀着去海边玩,两机长委婉地拒绝累得只想回酒店躺床,这确实是实话,到了房间,王杰希制服没脱直接趴在床上就是一瘫。 要说飞机上是强迫自己冷静地把脑袋的弦通通扭紧,那么此刻王杰希放松下来后,满脑子满心头的思绪一拥而上,又是焦虑又是挂念不已。 偏偏喻文州在大老远海的另一头,也不是说见就能见的,而打电话吧,考虑到喻文州身体心理估计还没完全恢复,这样就又过界了。 王杰希知道喻文州对自己一直有所保留,现在想想也都说得通了,忆起喻文州在自己家里看驾驶舱照片时露出的眼神是如此向往又有些复杂的情绪,此刻回想起来历历在目,心理一阵说不上的涌动。 照黄少天的说法,喻文州一开始是个连到机场都会头疼的人,是怎么成为每日在塔台上,俯视所有跑道并且运筹帷幄一切起降的管制官的。 王杰希心焦之余,觉得自己真是知道得太迟了,尽管他们认识不久,而自己的身份又有些特殊,喻文州不愿意讲他能理解,可现在他知道了,就迫切地想了解更多。这种想法有点危险,尤其是这件事可能就是那人一生为止最大的悲剧,用贸然的心情去挖掘或探究,王杰希干不出来,也不愿意这样做。 王杰希又在床上翻了一会,叫了客房服务,他的起司汉堡还没来,黄少天倒是先过来敲门了。那人已经换成便服,超级英雄的图案在胸口印得五颜六色,黄少天耳朵扣着手讲电话,王杰希不解地替他开门。 “……是,他在呢,没事反正我们就隔壁房,嗯,好我问他你等等啊──”黄少天一边讲电话,侧过脸来朝王杰希道:“他想跟你说话。” 王杰希当然知道电话那头是谁,立刻接了过来。电话很烫,感觉是讲了一段时间的。 王杰希走到窗边,那人的声音就传来:“王杰希吗?” “对,换人讲了。” 喻文州声音听上去挺正常的,就是没有平常那么浑厚:“刚刚真的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 “……没事,没怎么麻烦,这趟很顺利。”王杰希是挺由衷的,然后垂下眼睛用比较柔软的声音问,“你呢?没事吗?” “嗯,我刚从医院吊水回来,好多了。”喻文州像是笑了一下,苦道,“是不是吓到你了?” 那何止是吓到。 可王杰希又不想让喻文州知道自己心里有多动摇,毕竟喻文州现在比较虚弱,不需要多负担自己单方面的情绪,于是王杰希尽量平静地回应:“是有点,我不知道你的状况,以前大概也说了些不太妥当的事。” “你都说你不知道了嘛,那又怎么能算不妥当呢?”喻文州慢慢笑了,“我才是,其实在决定要上你这班机前就该告诉你我的状况,无论你是作为共乘班机的机长或是……嗯──” 喻文州可能想说“一个朋友”,但这个词明显不能再用了,王杰希知道喻文州在斟酌词汇,他立刻给了台阶:“我理解你的心情,其实有黄少天这个副机长知道也就够了,我不太影响的。” “是吗?” “怎么?” “总觉得你那时候,看起来挺震惊的……我──”喻文州慢慢地解释,他没有把话说全,但也足够王杰希理解了。 喻文州的想法真没错,往比较冷酷方面说去,就是自己上机前的状态如果被他影响的话,这人大概会过意不去吧。现在喻文州知道自己喜欢他了,考虑事情的时候一并算了进去,这让王杰希有点开心又有些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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