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珠一路走来,尽管有人撑伞,大氅还是落满了雪。他的脚有些冷,不过殿内有些热,这让他的皮肤有些发麻,缓了一会,才算是恢复。 之前新帝想要让贾珠进出时都乘坐御撵,被贾珠果断拒绝了。 从宫门到殿门这段距离看着是远,但也没远到走不动的时候。连几个重臣都没这样的殊荣,贾珠也不想给自己自找麻烦。 王良恭敬地跟在他的身后,小心翼翼地说道:“这是皇上的命令。” “不合适的命令,自然应该撤回。”贾珠淡淡地说道。 王良嗫嚅不敢言。 贾珠能这么说,可他们自然没资格。 贾珠这次入宫,是为了新帝的旨意前来。自打新帝登基后,满朝文武度过了一段时间的磨合期。 新帝的手段和太上皇有些不同。 不过好在新帝在登基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已经帮着太上皇处理朝务,朝臣对他的习惯还算有些体会。 尽管权力交接时有些动荡,可是太上皇还在,许多事情,就根本掀不起风浪。 尤其是…… 新帝根本不是个好性的。 “大人,万岁爷还在气头上。”王良小声地说道。 这就事关贾珠为何要入宫。 今日朝上,新帝将允祉训斥了一顿,而后罢免了他的职务,将他囚于府邸。 这虽事出有因,却是大动干戈,令满朝文武震惊。 贾珠知道允礽不喜允祉,可是这雷霆手段,也的确是逾越了界限。倘若允祉真的犯下了大错,那新帝这么做根本无人质疑,然允祉所犯下的错过,乃是在皇太后的葬礼上表现得不那么如人意,却也并非是刻意失礼。 “他心情那么差?” 贾珠微微皱眉,身上总算是缓过来劲儿。 外头是真的冷。 王良苦笑着说道:“奴才哪里敢骗您,大人要是再不入宫,奴才是骑着马也要去求您来了。” 贾珠敛眉,自打新帝登基后,他和允礽见面的次数倒是比从前还要少。 以前太子监国,出宫自由,也较为随意。 贾珠偶尔入宫,多数时候是和允礽在外面相见。可是允礽登基后,想要出宫就成了麻烦事。 并非是皇帝不能出宫,而是一旦动身,就是无数人看着,根本不不可能避开耳目。 身份不同,带来的改变也有许多。 贾珠虽不放在心上,可是最近半个月,的确是除了朝政上的见面,私下就没有机会碰上了。 允礽倒是几次三番想叫贾珠进宫,可贾珠不喜欢这种惹人注目的方式,除非必要,也不会入宫来。 养心殿内很是安静,所有的脚步声都被地上的毯子所吸收,很是轻缓。角落里的香炉散发着淡淡的香味,令人的精神不由得一振。 “皇上……” 贾珠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立在窗前,窗户半开,外头凌冽的寒风刮了进来,令整个殿内的热气外溢,透着几分寒凉。 “阿珠,你瞧瞧这风雪,是不是显得太过软弱了些?” 男人的声音阴冷,带着隐而不发的怒气。 贾珠缓步走到帝王的身后,叹息着说道:“他到底是哪里得罪了你?”从允礽这话来看,这火气可不小啊。 允祉这面上看着还算乖顺,新帝登基后虽然有点小动作,可是他和允禩一样识相,不至于真的闹出什么动静来。 除非,他们想死。 允礽可不是个会手下留情之辈。 允礽:“阿珠想给他求情?” “我和他没什么情分,要是皇上有合理的缘由,那自然轮不到我来求情。”贾珠摇了摇头,允祉虽是他入宫的理由,但其实……也仅仅只是理由。 他为这个不合理的事情而来,可说到底,允祉的死活,和贾珠又有什么干系? 倘若新帝的理由正当,那就是睁眼闭眼的事情。 他来,另一个原因。 不过是因为他想允礽了。 虽然…… 不愿意时常出入宫闱是真,可是想见,也是真。 “要是朕说,没有理由呢?” 新帝侧过头来看着贾珠,眉间透着薄凉的戾气。 贾珠忽而笑了起来:“这岂非是最大的理由?” 允礽看了贾珠半晌,不紧不慢地说道:“这底下几个兄弟,心里想着什么,朕都清楚。不过是瞧着朕无子,就惦记着点身后事。朕也不是不理解,只是,三哥的动作,太大了些。” 贾珠皱眉,这就是另外的事情了。 新帝三十而立,登基为帝,这个年纪对比起太上皇,自然是晚了许多。而最令人担忧的是,新帝迄今都没成亲的打算。 按理说,新皇登基,顺带立后,此乃常态。 文武百官就卯这劲儿,等着这个时候上奏呢。 只是等着……等着…… 也根本等不来新帝的回心转意。 新帝似乎是一门心思根本不在女人身上,连敷衍都不肯敷衍,这身边空荡荡的,连个女的都没有。太上皇远离宫闱,根本不理朝事,皇太后去世后,这整个后宫,更是连一个能当家做主,劝说皇帝的人都没有。 皇帝没这个想法,那心里灵活的人,自然将注意打到其他人身上。 只是现在新帝刚登基,他们还没那么肥胆在允礽的跟前跳。 允祉,不过是比较蹦跶的一个。 贾珠的手背在身后,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慢吞吞地说道:“那允祉的事情暂且不论……”他提起这位郡王,也不像是多么恭敬的模样,甚至直呼其名,“那皇上心情不虞,又是为何?” “朕不正是为了此事烦心?” “保成的确烦心,”贾珠淡淡地说道,“但却不是为了此事。” 允祉的事情会让皇帝觉得厌烦,可是到这般满目戾气的程度……那不可能。要是换做允禔那还有几分可能,只可惜这位王爷前几个月刚拍拍屁/股远赴边关,顺带将允祯也给带走了。 “是和我有关吗?” 这话一出,允礽便挑眉看向贾珠。 “缘何这么说?” 贾珠:“倒不是我自视甚高,将每一桩,每一件的事情都以为与我有关。只是……保成,你在我身边安插的人,也未免太多了些。”他叹了口气,瞧着有些无奈。 允礽歪了歪脑袋,高大的男人看起来居然有几分艳丽的无辜。 “阿珠的身边,不一直都有朕的人?” 贾珠掐住允礽的鼻尖,无可奈何地说道:“是吗?从前盯着的人,能绕着贾府一圈,现在,大概能绕贾府三圈。” 他从前是无所谓,可也没心大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外人的眼皮底下。 贾珠知道因为之前的种种,所以允礽非常担心他的安危,可是最近的举动就实在太过了些。 那种窒息感如影随形,虽不强烈,却令贾珠感觉到,允礽正牢牢地攥着绳索的一段。就如同他把持着自己的长鞭,那种勒住喉咙的错觉,令贾珠感觉到了不安。 但这种不安,又不像是之前感觉到太上皇的杀气那般,而是另外一种……不太/安分,不太正常,意识里觉得不对,却又因为动作的人是允礽,而被迫拥有的放松感。 如果做这件事的是任何一人,贾珠都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一个教训,可偏偏是允礽,那他也只好认认真真地问他是为何。 允礽甚少欺骗贾珠。 从前如此,往后也是如此。 贾珠没问,他不想说。 但问了,他也没有藏着掖着。 他抓着贾珠的手,慢慢地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允礽的心跳速度并不快,一下、又一下,很缓,很慢,却非常沉稳。 “有些事情,曾发生过。”他的声音冰冷至极,但细听,却还是带着些温柔,“朕不想重蹈覆辙。” “哪怕已经完全不同,你仍然觉得,需要戒备?”贾珠无奈笑了起来,“你应该知道……太上皇为何会选择让位。” “起初,朕以为阿玛是被所谓修道给蛊惑,后来,朕知道他知道了一些事情……他是怎么想的,朕不说猜到十成十,但也心里有数。”允礽漫不经心地说道,“然他到底,也是因为见识过怪力乱神,反倒超脱了些,不再将一些事情放在心上。” 也无怪乎康煦帝最后那段时间,允礽总是要和他吵。 着实是那段时日康煦帝的表现,令不知情的人都险些以为他要学着先帝去落发修行了。 直到后来,允礽和太上皇深深恳切地谈过一次,父子两人或许从未聊得如此之深,将一切原本只有各自才知道的隐秘剖析开来。这从未有过的袒露,令父子两人总算和好如初。 这也是最终允礽愿意登基的原因。 说来也是奇怪,“从前”为了这个帝位,曾争执得你死我活,可今时今日的登基之路,却是如此怪异而搞笑。 如此截然不同,似乎是一桩好事。 然允礽今日表露出来的态度,令贾珠意识到,仍有什么事情困扰着他。不然,允礽不会是这般阴鸷的模样。 这种巴不得将心爱的东西攥紧在手里的感觉,贾珠已经太久太久没从允礽的身上体会到。 有段时间,允礽的确是这般。 在他们还没说开,在他们互相试探,在贾珠打算远离京城,在他们针锋相对的时候,允礽如同一头懵懂莽撞的恶兽,虽还不懂要如何盘踞在猎物之上,却已经学会如何扼住其喉咙。 他将尽数学来的招数都用在对付贾珠身上。 后来…… 他学会了收敛。 当然,也是因为允礽和贾珠两人的坦诚相对。 他们是如此赤/裸裸,仿佛一颗心都被彻底地剖开了来,变作了完全无阻隔的存在。这对允礽而言本来是极为困难,可只要对象是贾珠,那就没什么不可能。 他们从幼时就如此依恋着彼此,仿佛连这个世间的认识都是手牵着手一同感知,哪怕康煦帝无数次对贾珠动过杀心,允礽都从不曾后退一步。 除非皇帝真的能痛下杀手将太子废除……可偏生,康煦帝做不到。 他足够心狠。 可皇帝,毕竟也是人。 有些事情若是从不知道,皇帝怕也是不会多想。可是一旦意识到,就再也不可能无视天外之物。 人总是会动摇的。 不论是因为外物,还是因为私情。 更别说大多数时候,这两者,也是纠缠不清,难以区别。 太上皇到底和允礽交谈了什么,或许此一生都是秘密,然此时此刻,允礽心中怀揣的秘密,却是毫无保留地捧到了贾珠跟前。 那颗心,在贾珠手掌心下的心,正在一下、又一下地跳动着。 “阿珠,你何时会来杀我呢?” 贾珠落在允礽心口上的手僵住,他像是没明白允礽这句话到底是何意。他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像是浓密的森影,漂亮而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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