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澜书不急着回去,哈迪斯对这些则更加无所谓。 于是两人又走走停停两年,将大陆大致走了一遍后,才踏上返程的道路。 少年人长得快,不过两年时间身高就已经堪堪与温澜书持平,仅仅只差了一个头顶。 但饶是如此,哈迪斯也不用再费力仰望,他只要稍一抬眸,就可以看见温澜书那双看向他的漂亮眼睛。 长大的哈迪斯越发的寡言。 温澜书没有御剑,此刻他们坐在回程的马车上,由哈迪斯驾车,从另一条路向无念门行去。 即便是在马车上温澜书依旧坐姿端正,低眉垂目的样子像是一尊玉佛。 两人双双静默,却不见半点尴尬,反倒有种安然的静谧流淌其间。 忽然温澜书睁眼看去。 哈迪斯若有所觉的回头,然而还未有动作,便察觉有微凉的指尖掠过他的脖颈。 温澜书伸手拢起了他的卷发,“散开了。” 哈迪斯原本束起的卷发散开了,被迎面而来的风一吹,就扫过了温澜书的耳侧。 温澜书索性拆下佩剑上的剑穗,充当发带将哈迪斯的头发重新束了起来。 温澜书总是如此细心。 他只是看着冷,却在细微之处有些别样的体贴。 就连教授剑诀时也是,一字字一句句,瞧着严肃冷硬,但实际上没说过半句重话。 若是教不会,也只是沉默片刻,然后再耐心教一遍。 只是无论温澜书将法决拆解的如何细碎易懂,哈迪斯无论如何都学不会。 他感觉到自己的神力在日渐增长,但是与这世界像是始终隔了一层什么。 他的腰侧有柄温澜书赠送的佩剑,只是他从未使用过。 他听着温澜书教了一遍又一遍的法决,已经背到滚瓜烂熟的程度,但是无论如何都调动不了一丝法力。 学到最后哈迪斯心中甚至生出些许惶恐。 但是温澜书只是静静看着他,半晌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罢了。” 罢了? 什么罢了? 罢了什么? 哈迪斯无端有些惶然。 然而温澜书只是半敛眼睫,像是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一般,“学不会就学不会吧,不是什么要紧事。” 随后他又从怀中变戏法似的拿出一包糖果。 “吃糖吗?” 糖是麦芽糖,又甜又黏。 哈迪斯拈了一块到口中,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是温澜书总觉得他的眉毛好像皱起来了。 “不好吃?” 哈迪斯如实相告:“太甜了。”又反问:“你喜欢?” 温澜书也拿了一块到口中,半晌摇头,“不喜欢。” “但是店家说这糖小孩子喜欢,吃了会开心。” 哈迪斯有点无奈,“我不是小孩了。” 顿了顿他又道:“我也没有不开心。” “这样啊,”温澜书的神色淡了下来,像是一朵盛开的玉兰缓缓收拢,他微微垂下眼,笼在袖中的指尖有些无措的动了动,又抬眸看向哈迪斯,说的轻而缓,“师门中我年纪最小,平日里也没怎么跟比我小的人相处过——这是还我第一次收徒弟。” 这就好比第一次照看新生的雏鸟,总疑心自己疏忽了什么,因此忍不住面面俱到。 哈迪斯看着温澜书,觉得自己此刻要是提出要求,只要不过分,无论是什么对方都会答应。 “那你有想要的吗?”温澜书又问道。 哈迪斯没有说话,他对这个问题没有具体的答案,只是视线长久的落在温澜书的身上。 马车在山路上驶了三日,到达了无念门。 眼前群山高耸,直插天际。 质朴肃然的建筑错落有致的分布在山间。 无念门壮大之后曾重新修整过一次,但饶是如此,单看山林间的朴素建筑也绝想不到这是名震天下的宗门。 唯有无念门子弟万剑齐出的剎那,才知所言非虚。 温澜书带着哈迪斯上了山,同几位师兄简单寒暄了几句又相互介绍之后,便带着哈迪斯回了千刃峰。 千刃峰山势陡峭,终年大雪,本就寂寥无人烟。 而温澜书和哈迪斯是如出一辙的寡言,身上的气质带着一种浑然天成似的相近。 师兄们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总疑心寂静的千刃峰此后大概也难有什么变化。 但是实际上变化来得很快。 在温澜书的洞府门前,一株石榴树抽条生长。 不知是哪只路过的飞鸟带来的灵植种子,落在松软的雪地里竟然没死,反倒发芽抽条,一日日生长,很快就枝繁叶茂。 这是温澜书收哈迪斯为徒弟的第九年。 种下的石榴树上结了第一颗果子。 此时哈迪斯已经长得比温澜书还要高了。 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座沉稳的山岳,曾经哈迪斯稍一抬眸就能平视温澜书的眼眸,而现在他略略低头,就能看见一截细白的脖颈,像是白鹤垂首。 他的肩膀宽厚,只是在温澜书身后站着,就有一种似乎将人抱在怀里的错觉。 那颗石榴早已被摘下,放到了温澜书身旁的桌案上。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站在温澜书面前,双手攥着衣服,有些紧张的向温澜书讨教。 温澜书名声在外,谁都知道他是剑道上的天才,一些外人或许会顾忌他疏离的态度不敢轻易接近,但是无念门的人都知道自家的九长老向来不吝于传道受业,哪怕是面对一些浅显的问题也回答的仔细认真。 因此一些胆子大的小辈会挑温澜书有空的时候,来到千刃峰上讨教,但面对的到底门派的九长老,胆子再大,此刻免不了也有些紧张。 少年一个问题叙述的颠三倒四,见温澜书淡淡瞥过来,更是一副急的要哭了的样子。 温澜书从怀中翻出一包麦芽糖来,递到少年面前,示意他接过。 “你慢慢说,我今天很空。” 少年有点犹豫的接过,拈了一颗糖放入口中,甜滋滋的味道弥漫开来,他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微笑,将心中疑惑仔仔细细的的讲了一遍。 温澜书一一解释。 送走少年后,天色已经暗下,天际的夕阳将雪山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芒。 温澜书沐浴在金芒中,脸上细软的绒毛清晰可见,显得他的轮廓有几分柔和。 哈迪斯垂眸看着他,出了神。 忽然温澜书抬头看向他。 哈迪斯一惊,还未来的及收拾好脸上的神情,面前就被递了一个包裹过来。 打开,里面是精致的糕点。 “前些日子我下山帮枯荣道长办事,这是宴席上的糕点,我尝着不错,就叫人又做了一份。” 温澜书偶尔会被一些友人叫去帮忙,花的时间长的话就将哈迪斯带上,若是几天就能回来,就会独自前去,只是回来时总会带些零碎的小东西。 或许是哈迪斯在相遇的最初表达出了对于这个世界的陌生,明明是个身量不矮的少年,看到周遭的景致时却像是新生的雏鸟,苍翠的眼底隐藏着极深的好奇。 温澜书将这些零碎的东西带回来,就像是将世界各地的景致都送到哈迪斯面前一样。 温澜书第一次带糕点回来的时候恰逢一个小辈来找他,小孩子同样紧张,说话都疙疙瘩瘩的,但是温澜书明明带着糕点,却没有像这次一样拿出来哄他。 事后哈迪斯问起,温澜书只是看了他一眼,清冷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我带给你的。” 温澜书仍旧是一副仿若霜雪铸就的样子。 但是言语间带着一股近乎理所当然的偏心。 这就像是扒开厚厚的雪层,忽然发现一朵摇曳的花,又因为这花向着自己,哈迪斯心中一动,觉得热意如潮水般后知后觉的漫了上来,其中又夹杂着几分隐秘的欢喜。 这份欢喜随着时间的沉淀愈演愈烈,以至于现在如同熟透的果子般缀在心头。 温澜书一抬眸一垂首就能让这颗果子溢出饱满的汁液。 汁液淅淅沥沥落下,又在窖藏下酝酿成更香醇的酒。 起风了。 黑衣与白袍交织在一起。 哈迪斯垂眸看向温澜书。 这一刻,他似乎很想将眼前人拥在怀里。 但是他终究没有这么做。 哈迪斯站在温澜书身后,两人始终保持着一拳的距离,只在夕阳消散的某刻,哈迪斯忽然俯身从温澜书身后探过,拿走了桌上的石榴。 温热的皮肤相互接触,又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降临的暮色掩盖了哈迪斯眼中的情绪。 ——他在暮色四合中偷来了半个拥抱。 接下来的日子如流水一般过去。 哈迪斯依旧沉默,视线却越发长久的放在温澜书身上。 温澜书每每回头,就能看见那双苍翠的眼睛如平静的湖水般将他囊括其中。 蛛网般缠绵的情绪在哈迪斯的心脏中发酵,一点一滴沉淀下来,压抑在心底,却又在时间的推移中不可避免的流露出些许。 此时的哈迪斯尚不能很好的理清自己的情绪,只觉得当时对温澜书许下的诺言并不全面。 ——不是仅在离去时待在他的身边,而是最好长长久久,一直待在一起。 他来到了这个世界九年,几乎游览过绝大多数土地。 但是除了温澜书身旁,他似乎依旧无处可去。 也许不是无处可去,只是他不愿意离去。 然而离别的到来总是那么猝不及防。 在来到这个世界第十年,哈迪斯感觉体内隐隐的桎梏被打破,原本压抑的神力迎来了疯长,与此同时,他还感受到了这个世界对他隐隐的排斥。 这只是个寻常的午后。 哈迪斯坐在温澜书身旁,听他说过几日下山除妖的事情。 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或者是一滴水落下的瞬间。 哈迪斯就在温澜书面前突兀的失去了踪迹,只留下了神力残留的淡淡涟漪。 哈迪斯睁大了眼睛,他看着温澜书惊诧慌乱的神情,立刻伸出手,但到底抵不过这个世界对他的排斥。 ——当年他说离开的时候要待在温澜书的身边。 年少时一句对于未来的憧憬,跨越时间的长河,似乎在十年后的这一天成了真。 却成了一道刻在哈迪斯心脏上的伤疤。 哈迪斯再睁眼时,发现自己依然处于黑暗之中。 身旁的兄弟姐妹们照旧在猜测那个预言中的孩子什么时候出现。 他有点怔愣的坐在原地,心脏后知后觉的漫上一丝细密的疼痛。 那伴着暖阳清风的十年,似乎只是他在长久的等待中因麻木而生出的幻境。 忽然耳侧传来玉石相击的声音。 哈迪斯取下头上的发带,怔怔看着手中的剑穗,片刻后有紧紧攥住,骨节用力到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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