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恩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掌心。又撑着床边,慢慢地站起身来。 他身上仍是一身宽大的白色衣袍,未曾束发,赤足踩在冷木地面之上,扶着门框,慢慢地走了出来。 室外已经是一片盎然了。春杏盛开,草叶繁茂,春鸟从檐下飞过去,落在花叶之间。顾言恩循着它的羽毛看过去,在错落的光影之间看到一个人影。 顾言恕躺在花枝上,眉目舒朗,慵懒随性。 顾言恩站直身躯,轻轻笑说:“狸奴。” 顾言恕看他一眼,从枝头一跃而下:“明知我不是真的,却还是这副模样,真教人讨厌。” 顾言恩笑。 顾言恕叹了一口气,挑眉道:“你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吧?” 顾言恩说:“本是不知道的。你这样说,我大概能猜到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我今日就要死去了,是不是?” 他语气里透着轻快,甚至隐隐还有急切。顾言恕听完,冷哼一声,说:“这样高兴,旁人听了,还以为你是要去见你的小情儿呢。” 顾言恩笑了两声:“可不是吗。” 顾言恕一阵语塞,恶狠狠道:“我可不认!” 顾言恩笑了笑,没有说话。只迈开步伐,又向花间走了几分,顾言恕跟在他身侧,毫不顾忌地任由自己穿过枝丫,停留在庭院的中央。 顾言恩仰头看天,微微眯起眼睛:“他会来接我吗?” 顾言恕没好气:“我怎么知道。” 顾言恩无奈地笑着,摇摇头:“我想是不会来的。他……” 他那么恨我。 顾言恩说:“有你在,也算不错了。” 顾言恕冷笑:“临死关头,父母妻儿无一在侧,只有我这一只孤魂野鬼陪着你,你倒是懂得知足。” 顾言恩也笑:“是啊,真是失败的一生。” 他的心率渐渐变得凌乱,双足也开始阵阵发软。顾言恩急促地喘了几口气,扶着树干坐了下去。 今朝云销雨霁。天气晴朗,分明是清晨,却像到了午间一般灿烂。顾言恩忍不住忆起顾言恕下葬的那个午后,那个漆黑的,压抑的晌午。两相比对之下,此时的天色就像是窃取了彼时的午间一般,他是偷了顾言恕的人生,才苟活到了今日。 艳阳之下,他的面前渐渐变得模糊,眼睑逐渐变得沉重,却仿佛逆着光影,看到孩提时的顾言恕站在树上,挟带着一身花瓣,朝他扑了过来。 “四哥!你接住我呀!” 狸奴,狸奴,顾言恩觉得困极了,却还是勉力伸出残臂。 “你等等我…………” 一阵风起,卷起了纷纷扬扬的花瓣,散漫的打着卷,落在了阖上眼的顾言恩的身上,像是一个温柔至极的拥抱。 ——杏花寒·完——
第二十八章·白玉京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言恩掌根痛的发抖。十指连心,他本就缺了五指,仅剩的这只左臂吊在悬崖之下,飓风之中,只觉得连掌心骨也要一起断折了。可他不敢松手,身下既是深渊,降落到地面之后,紧随而至的便是顾言恕的死期。 他必须得把自己困在这幻境之中。哪怕十根手指全部折断,他也要用断裂的手掌死死嵌在此处。 那金眸白衣的人站在悬崖之上,只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顾言恩认得他的脸,记得他就是曾经入梦的仙人。过往他尚肯与顾言恩说三两句话,今昔却只是站在悬崖上,一语不发。 他数不清过了多久,人在疼痛的时候时间总是很漫长的,或许有三日,或许只有几个时辰,直到痛觉也开始渐渐麻木的时候,顾言恩才在模糊的意识之间,隐隐听到什么声音。 仙人负着手,叹息一般地说:“痴人。” 顾言恩努力撑着眼睛,抬头看向他的双眸。 金色的。他不合时宜地想到,狸奴的眼睛也有一只是金色的。 又是一声叹息,他颈后一凉,面前掠过一阵白光,像穿过一层看不见的屏障一般,回过神时,他已经被提上悬崖,双膝一软,跪在了峭壁之上。 顾言恩浑身无力,他在悬崖之下消耗了太多的精力,现今早已透支。只抬起头,涩声道:“多谢。” “不必谢我。”仙人淡淡道,“你好大的胆子,当真如此胆大妄为。那样多次的轮回,你可看清楚了,他是注定不得善终的。天要亡他,你敢逆天而为,不怕遭天谴吗?” 顾言恩左手伤口深可见骨,血液却早已凝固了,现今手掌上脏兮兮的一片血污。他一边颤抖,一边答道:“不是仙人说,只有这样,才能救他吗?” 他笑:“既只有一种方法,又谈何遭天谴呢?尽管来便是了。” “大胆!”仙人面露寒光,一把剑凌空出鞘,银光掠过,刀锋不偏不倚,抵在了顾言恩的喉间。顾言恩被迫仰起头,一面垂眸去看仙剑的刀光,一面微微攥起了拳。 掌心刺痛。得以掌控自己身体的感觉,在顾言恩看来,几乎有几分陌生了。近百年的轮回,他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顾言恕一步步走向灭亡,哪怕心中痛苦再盛,也终究无可弥补。 现今他终于得以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顾言恩轻笑一声,抬眉看那仙人一眼,猛地向前撞去。仙人一惊,立刻将剑尖向回撤去,却已经是来不及了。 仙剑贯穿了顾言恩的咽喉,鲜血如注,顾言恩睁大了眼睛,整个人向前倾斜而去,将自己钉死在仙京之中。 他要留在这里,他不能醒来。那么最容易的,不就是在这里死去吗? 他的灵魂死在轮回的时间的缝隙之间,不归故里,不归家乡。于是顾言恕也就不会再受他影响,得以平平安安的度过余生了。 顾言恩艰难一笑,缓缓闭起双眼。 顾言恕从梦中惊醒。汗水浸湿了里衣,他坐起身来,烧已经退去了。顾言恩躺在他身边,无声无息的,似乎睡得很沉。 室内燃着昏黄的烛火,他眨眨眼睛,只觉得眼角发涩。于是伸手摸了摸眼角,触到一手的湿润。 顾言恕垂下头,眼泪顺着眼眶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他茫然地擦拭两下,却有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 怎么回事?他心间发堵,肋下三分隐隐作痛,却是毫无缘由。 顾言恕无端的心慌,于是垂下头来,在顾言恩的侧颈轻轻蹭了几下,重又躺回榻上,向顾言恩的怀中蹭了几分,凑到他的心间,却是忽的瞪大了眼睛。 似是不敢相信,他又颤抖着用力靠上他的胸口,屏住呼吸感知一阵,才茫然无措地木然怔住了。 他听不见顾言恩的心跳了。 顾言恩自幻境中睁开双眼,望见一片白玉的城墙。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白衣仙人一边摇头,一边走到他的面前。 顾言恩仰起头,仙人把手放在他的额头,轻抚两下,道:“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顾言恩怔怔的,缓缓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喉间。那里光洁一片,并无剑痕,也无伤疤。 他愣:“我……” “你没有死。”仙人道,“只此一条的万全之法,竟真的教你找到了。” 顾言恩道:“这是何意?” 仙人说:“你可知,你为何要历经这数次轮回? 顾言恩摇头。 仙人眼眸低垂,遥遥一指,云雾消散,顾言恕的背影在云间隐隐闪现,他道:“他本为仙君,误落凡尘。一着飞升,是要重返仙京的。他落入人间,自要做人中龙凤,可他动了凡心。” “人有七劫,你是他的情劫。我要你去历经那些轮回,是要你看清,若是没有你在,他断不会疯狂,不会因情而伤,我要你知难而退。” 仙人定定地看着顾言恩的眼睛,顾言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张了张口,艰涩道:“……可我确实退了。” 他知道自己要让顾言恕受苦,是他主动选择了死亡。 仙人惨然一笑:“对,你是。但凡你有分毫的迟疑和悔意,你也不会再出现在这里。” 他指指天:“你在仙京为他而死,这儿是离天最近的地方,闹出这样大的事,惊动上仙,方知你心如磐石,竟甘愿为他赴死。你哪里是知难而退,你分明是以死明志。” 仙人说:“劫有两解,一为打散,二为疏通。打散易,疏通难,可你却是通了。他果真没有选错了人。” 顾言恩怔怔地听着,听到了最后一句,猛地抬起头:“那我……” 仙人手中拂尘自空中掠过:“回去吧。从哪里来,便回到哪里去。” 他身下的玉石节节断裂,云雾缭绕之间,仙人的身影与白玉京一同隐去,顾言恩自天上陨落凡间,再睁开眼睛,心间猛地一跳动,他捏着胸口的衣襟大口喘息。 顾言恕眼角还挂着泪水,红着眼眶愣愣地看他。 “四、四哥?”顾言恕声音颤抖,“你……” 他猛地扑到顾言恩怀中,拼命凑到他胸前,听到心脏跳动的咚咚声,才放下心来,忍了又忍,埋在他怀里低声呜呜地哭了起来。 “这是怎么了?”顾言恩头脑尚且有些发胀,一时间慌乱无措,“好端端的,怎么哭起来了?” 顾言恕只收紧了双臂,闷声不语。直到哭累了,才从他怀里抬起头,红着一双眼睛,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你可真是吓坏我了。”顾言恕说。 虽不知是什么原因,顾言恕哭的眼尾都泛着红,说话都还带着鼻音。这样埋怨似的讲话,听起来却像极了在撒娇。顾言恩心下柔软,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轻声说:“好吧,怪我。” 顾言恕却心有余悸:“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顾言恩看着他这副患得患失的模样,忍不住又回想起在无数个轮回之中,他所见得的那些顾言恕的模样。或是疯狂,或是阴郁,爱而不得要痛,得而复失也要痛,‘你是他的情劫’,果真如此。 他拉着顾言恕的手重新躺下来,天色尚早,窗外刚刚泛起白色,天上无云,今天该是个好天气。他们两个人并肩躺在榻上,一个大病初愈,又大动肝火地哭了一场,一个死而复生,方才才重获新生。 这样惊险的事情,竟是一夜之间发生的。 顾言恩握着顾言恕的手,忍不住轻轻地笑起来,顾言恕侧过身,伸手替他理了理鬓边的碎发,轻声问:“四哥在笑什么?莫不是在笑话我?” 他方才那样不要颜面的大哭一场,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有些无头无尾的,莫名滑稽。 顾言恩摇摇头,轻笑说:“我哪敢?我只是觉得神奇。” 顾言恕问:“神奇?什么神奇?” 顾言恩摸着顾言恕的脸颊,拇指拂过他面上的伤疤,一字一句说:“你我之间,像有红线牵连,宿命约束一般。就像一种命运,差一句话,一个回眸,一次重逢,都不会是如今的你我,都不会有一个如你一般的狸奴来爱我。”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43 首页 上一页 37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