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斯坦丁不记得亚度尼斯曾经这样说过话,祂总是躁动不安的,就像高峰期的主干道,人流拥簇,一张张面孔上的表情冰冷而僵硬,但仍旧能从那些空白的面孔中看出深埋于内心的情绪。那种未经隐藏却又含而不露的焦虑,总是奔赴在路上,准备着去做某件事,那件事是什么并不重要,只是一定要去做某件事,达成某种成果,获得某种结局。 多么枯燥和无常,而且毫无理由。但人群永远会表现出这种倾向,而这种倾向又总叫康斯坦丁联想到亚度尼斯。 混球比想象中更接近人类。当然了。必然会是这种情况。祂不可能真正地“不可名状”和“无法描述”。祂的母亲可能确实如此。上帝保佑拉斐尔的灵魂。但亚度尼斯不是的,亚度尼斯很像人。 “你也问了斯特兰奇那个问题?”康斯坦丁心不在焉地问。 “不,”亚度尼斯否认道,“是他主动向我索要的。” “你他妈是谜语人?” 亚度尼斯只好详细地解释了斯特兰奇的请求和他给出的回复,顺便也稍微讲了一讲外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康斯坦丁边听边摇头,最后举起双手,表示只要世界没有毁灭,他才不关心亚度尼斯都折腾了些什么破事。 “他到底什么时候完事儿。”康斯坦丁又说,“我知道时间回溯后依然会残留一丝印象在心里,那还是你给我科普的。到底要积累到什么程度,多玛姆才能意识到他被困在了这圈时间循环里?” “再有几十次。”亚度尼斯说,“你看腻味了么?” 于是,康斯坦丁知道,真正的戏肉来了。 “来点儿别的。”他大胆地说。 亚度尼斯伸手揽住他的后脑,低下头,给了他一个深吻。
第222章 第七种羞耻(完) 灰色的雾气伸过来,探进康斯坦丁的脑海。 深冬,他在晨雾中醒来。 空气潮湿而冰凉,令他的棉被沉甸甸地吸饱水汽。向外推开的巨大玻璃窗前,轻柔的纱帘随风飘动,城堡外的森林中传来鸟儿的啼鸣。他浑身冰凉,却为此生出莫大的喜悦,推开被子,赤着脚走到窗前,将上半身探出窗外深吸一口。楼下响起狼哨,他低头,双臂支在窗框上朝下看去,纱帘轻抚他赤裸的肩背与大腿,他微微一笑,引来楼下潮水般起伏的叹息。 他穿上衣服,去食堂用早餐。 他常点一碗清粥,里面洒了碎碎的绿蔬,盘子里堆起五个蛋大的肉包,一撮咸菜。偶尔他也会用豆浆配上油条,再加个深棕色的茶叶蛋。那都不是学校食堂惯来提供的饮食,但他带着柔和的微笑开口时,鲜少有人能拒绝他的请求,厨师为他特地钻研了菜谱,没花多久就把味道调整得足够地道。 用餐后他散着步去图书馆读书。这座学校并不强制规定每一个学生必须听课,实际上,这里唯一的规定就是必须完成实习要求。他总能活着回来,因此在没有外出的时候,不论是老师还是学生都对他退避三舍。 他并不感到寂寞,是因为他的心灵早已承受过极端的空虚,如今的自由自在叫他怡然自得。他还未培养出完整的性情,尚且不能从无数事物中理解哪种令他快乐,哪种使他厌烦,然而,他已在庞大的图书馆中寻找到引起他兴趣的东西。 那些书籍。里面的图画,神秘莫测的符号。很多地点,很多知识,他一个都不理解,却对它们如饥似渴,流连忘返。 这世界多么大!他颤抖着想,而我全都想看到! 那时他尚且不理解自己拥有一个注定的终点,不,不是所有人类都有的终点,不是死亡。他以为自己会死,所以他渴望在临死前见到更多。摆脱牢笼不久的囚徒,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对于流浪的渴望。 他出发了一次又一次。他踏足极地,潜游深海。 每一种事物对他来说都那么新鲜。浩瀚的、长串的极光旁点缀着柔情的星云,一整座城市那么高大的章鱼沉眠于海底。火山口直通地心,地下不知道多少公里的位置有欣欣向荣的异族文明。好几个世代前,曾有天外来客在远古建立过文明,又最终覆灭于内部的争端,他们的后代退化成纯粹的野兽,连飞行的本能也时常遗忘,散布在阴暗潮湿的沟渠之中,不知是否还保有亿万年前遨游星河的甜梦。 他知道自己是特别的。 他已有足够的经验去理解自己的特别,却无论如何也不清楚自己有多特别。利用科技的手段,他知道自己来自遥远的异国,在那里生活着许许多多同他一样,头发漆黑,眼如琥珀,皮肤皎洁堪比陶瓷的人。他没有真正去过那里,但他生来都懂得故国的语言和文字。自从他明了祖国的含义,那片土地就令他十分亲切,甚至蜷缩着卧倒,仿佛回到了胞宫——他对此依恋又恐惧,于是迟迟不肯踏足。 下次再去,他对自己说,以后再去。很久很久之后再去,临死前再去,或者死后再去。这叫落叶归根,他想,这是传统。 他花了数十年时间漫游世界。和一群人一同上路,独自一人踏上归途。他从未体验过同行之人所感受到的惊慌与恐惧,因为他与那些人从根本上就结构不同。他理解死亡,并为他们的死去产生了些微的悲伤——亦或者不是悲伤,因为那感情极为激烈,尽管极其糟糕和可怕,却又叫他不可自拔。他就像被投入火中一般浑身滚烫,肢体僵硬;他的身体膨胀、发酸,流出液体。他想要大口呼吸,却又不得不为了吞咽唾液屏气。 接受自己与世界的不同并非难事,毕竟他从未体验过将自己视为世界中心的狂妄和天真。在内心深处,他偶尔会羡慕那些挣扎在生死一线的人,他们的扭曲与战栗在他眼中透着魔性的魅力,他仿佛孩子观察被注入滚水的透明蚁巢一样充满爱意和喜悦地凝神观察他们,通过研究他人去感受那种庞大的、不可违抗的伟大力量。 有一天他感到有些累了。他不再去很遥远的地方,而是慢慢沿着校园周边打转。那冥冥中似乎有着一个声音,那声音源源不断地、温柔又冷酷地告知着他的命运,请他不要继续逃离。 可是我并没有逃走啊,他想,我只是…… 他只是渴望着一些东西。渴望一些他或许曾经得到过,未来还会得到更多,可却永远不再像他第一次得到时那样纯洁和狂喜的东西。他所想要的并不会改变,改变的是他自己,而他永远没有机会回到初生时的纯稚了。 ——并非如此。 当他落入那群怪人的手中,他对整件事还很迷茫和懵懂。虽然他拥有反抗的力量,可反抗从来不是他的第一选项。在所有的选择和可能性中,他总是更倾向于迎接新的体验,不管那种体验是好是坏,又会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而不管他的目的和愿望有多么温和无害,事情总会无可逆转地导向恶劣的结果。 “请容我重申,我并不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者你究竟是什么。我只能说,这是你的天性。”校长解释,他是个苍白、高大而纤瘦的中年人,有一种令人在他面前疲于争辩的威严,“我完全不想知道你是什么。在这座校园里你是自由的。离我的学生们远一点,这是我的忠告。” 是的。他总在那些年轻健康的身体上感受到奇特的悸动,他也肆无忌惮地用自己的美丽挑逗他们。 只是他从未真正地做过什么,并不是他不能,而是他不想——看着他们,他身体深处总有一种排斥,好像他们并不值得他浪费精力。 那什么都不会产生的,他的身体对他低语道,他们不值得投入,他们都是错误的对象,而你尚且年轻,不能够令错误的土壤中长出新芽。 但为什么要有新芽呢?为什么不能单纯地享受快乐? 他思索着这些问题,却又放纵自己迷失在自己的身体里。身体,它渴望着被理解,渴望着被拥抱,渴望着释放和解脱,那是一种彻底丧失、被剥夺自我的失控感,他仍旧是他,却又是另一个新的他。他喜爱那个新的他。他喜爱那对他说话、向他倾述的影子,那种爱意是多么明亮、畅快和无私,他情愿为这份爱付出一切。 影子也喜爱着他。影子依赖着他。影子因他而存在。影子并非新芽,而是已经长成的古老大树,它的根系盘踞在历经过于漫长的岁月,被侵蚀掉表面纹路和碑文的陈酒墓碑,几个世纪来始终汲取着尸骸中的营养和力量,茁壮成长。 一群怪人将他绑缚在森林当中。明月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森林里簌簌作响,微风几乎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令人感到温暖。他俯下头,看着一张张狂热的面孔,他被小刀切割得支离破碎,却总感觉这些疯子才是更加支离破碎的。废物。残渣。碎屑。那就是这些人的本质,平庸到甚至没法拿来作为一个笑话的材料。 这令他感到些微的悲伤。因为他不晓得自己是否也是这些庸人里的一员。其他人看他的时候也觉得是在看一个怪人和疯子吗?想到这个就不能不让他真的有点伤心了,好在他还总有些东西能自我安慰的。 譬如说,他想,至少我很漂亮。 这是最叫他志满意得的了。人们时常夸奖他,描述他的性情多么温和,他的举止多么优雅,他的心灵多么高贵;盛赞他的学识和技巧,对他所掌握的许多知识艳羡不已,更是对他的见识和历险无比神往。那有什么好夸的?人们看不到最明显的吗? 夸夸我的美丽啊!他简直要大声疾呼了,夸我的容貌!我的头发黑得像最深沉的鸦羽,在有微光的时候会闪烁一点点金属的绚烂光泽!我的眼睛形状多么完美,宛如在风中飘扬的披风尾,而我的瞳孔晶莹剔透,堪比星星的光辉!我的嘴唇就像涂了甜滋滋的果酱,谁都会想尝尝!我的脖子,我的肩膀,我的手臂,我的小腿……我是多么的美丽!哪怕变换了形貌,我也依然很美丽,因为美的蛛丝马迹会从任何细节里流露出来,美丽总是坚持着自己的立场,美,那岂不是最佳的美德? 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人们要对这样明显的优点避之不谈。就好像这是个什么秘密似的,就好像承认美丽的所有话都叫他们羞于启齿。怎么,对着丑陋的东西有感觉么?以为欣赏丑陋是优点么?不知道自己的故作姿态很好笑么? 天啊,有时候人们是多么无聊和愚蠢。 至少这群庸人大声地赞美了他的美。他们围绕着他唱起赞歌,他都不知道世上有这么多语言能用来激情洋溢地赞扬美。他们的腔调使他喜悦和勃发,在他身周他们开始舞蹈,原始、狂野、混乱,正确的土壤中播撒了正确的种子,这叫他的情绪飞扬,他的身体深处涌出快乐,从伤口中淌出大量的血水,鲜红,粘稠,咸而甜美。 影子不快乐。影子轻轻叹息,唱着忧郁的歌。影子不擅长表达感情,这总叫他心生怜意。他轻轻地应和着影子的歌谣,引导着那歌谣走向更加温暖和愉悦的音调。他希望那迷人的乐曲经久不衰地在影子当中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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