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焕章走后,顾言慈又发了好一阵的呆,见那侍女在一旁添煤炭,朝她招了招手。 “殿下有何吩咐?” “你等会从我柜中的药匣里取出一瓶褐色的药膏,给琥珀送去……她若不要,你便自己留着。” “…啊?” 侍女看了看顾言慈,又忙应下,跑出了门去。 顾言慈半个身子盖着被褥,披着外袍斜倚在榻上,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日光澄明,天高云淡。
第八十九章 自甘 沦红尘 入了十月,猎宫弊案的人又抓了一批,户部和工部虽然没有搞得“十室九空” “五空”却是有的。加上殷王一案,大理寺已是忙得不能再忙,一点没有要歇的意思,也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结案。 十月二十一清晨,顾言恕早起准备入宫。 “殿下也真是,早膳也不用完就忙着走。” “饭没吃完,药我可没少喝,你知足吧。” “不好好吃饭,难怪殿下今日面上一点气色都没有。” 顾言恕笑着看了看玉壶。 “咳咳咳,那你借我点儿胭脂水粉抹一抹?” 玉壶瞪顾言恕一眼,不再回话,转到他身后去整理发带。 “对了,杜司马呢?” 杜彻踏声走进来。 “殿下,彻起晚了,真是抱歉。这是殿下昨日吩咐的奏疏。” “无妨,你昨日劳累,又手伤未愈,待会儿再回去睡一觉吧。”顾言恕取过奏疏查看“嗯,改得很好,我这就入宫去。” “殿下留步。” “广达还有何事?” 杜彻却是欲说还休。 玉壶与玉磬交换一个眼神,带着一众仆从行礼退避。 “什么事啊?” “殿下恕罪,杜彻失职,昨夜我放心不下王府的建造进度,就去了一趟安兴坊,却无意在王府地基中发现了一……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因为回来以后殿下已经歇息了,所以拖到今日才得以禀报。” “不干净……是巫蛊魇镇?” 杜彻点头“都是诅咒殿下的。” “你如何处理了?” “彻……实在不知该如何处理,所以也没有声张,全凭殿下发落。” “安兴坊最近还在开工吗?” “受弊案影响,工程进度相当缓慢。” “那就留着吧。工部和将作监负责的工程,现在不是正在一桩一 桩地查吗?盖好的房子都能拆开检查,何况是在建工程。” “殿下的意思是守株待兔?等贼人自己回来取?” 顾言思沉吟片刻。 “千秋亭后陛下最忌讳魇镇,这些人既然选了这种腌胰手段,就一定不想被人发现。恐怕他们还以为这样的把戏真的有用,能神鬼不觉地解决掉我。工部验查在建工程人尽皆知,所以我猜他们十有八九会寻机回来取走这些东西。” 杜彻有些犹豫道“可是这种东西,置之不理真的好吗?” “这种事信则灵,不信则无。我命硬着呢,别担心” “那我先派人盯着。” 对魇镇一事暂时做此安排后,顾言恕离开永嘉坊,前往皇宫。 由靖培林领入两仪殿内殿。 “臣拜见父亲……” “行了,起来吧。身子好些了吗?” “谢父亲关怀,儿臣并无大碍,只是时气不好,所以一直拖着没有痊愈。 月前父亲把武举一事托付给儿臣,儿臣不敢怠慢。近日儿臣府上的司马杜彻回乡省亲后, 与儿臣说了许多有关科举变革的情形。由此及彼,我们就商量着草拟了一个关于开设武举的奏议,请父亲御览。” 顾言恕呈上奏疏。 “武举一事,如何有利于邦国,已在奏疏中阐明。父亲什么时候觉得时机到了,儿臣就什么时候在朝堂上正式提请开武举。” 顾焕章有些惊讶,打开奏疏阅读起来。 “……你动作倒快啊。” 顾言恕脑海中忽灵光一现。 “另外,儿臣以为,王大将军虽然性情执拗,但的确于国有功,且忠勇可嘉治军有方。这奏疏中提到要效仿国子监与太学,开设武学,儿臣想不妨让王大将军总领此事。 比起前贤众多的兵部,或许这种前无古人之事,更适合王大将军的脾性,也更能让他发挥自己的才干。咳咳咳……” 顾焕章赞许地点头“王老头儿那个脾气,他只要一想到能做这开天辟地的第一人,肯定十头牛拉不回来。这主意好!” “咳咳,能替父亲分忧,是儿臣的福分。” “这奏疏写得很好嘛,你府上那个杜彻确是个可造之材。武举之事,朕过几日就找舒致光与唐竹生商议,争取在冬至大朝会前弄出点眉目来。这下子可要热闹了,你就准备舌战群儒吧。” “父亲说笑了。儿臣相信,此事只要说通透了,朝野同僚都会赞同的。另外,王大将军那里,如果还需要儿臣出面,但凭父亲调遣。” 顾焕章闻言露出满意的微笑“好了,你还有别的事吗?” “没有了。今年寒意早至,请父亲保重龙体。儿臣告退。” “嗯,去吧。” 离开两仪殿时,顾言恕觉得脚下有些虚浮,一阵廊风刮过来,他才发现自己无端地出了一身冷汗。 想快些回永嘉坊,脚步却越来越沉重。 顾言恕浑身冒汗,四肢全然不听使唤,好在火月认路,驭马不必费劲。 他从未觉得从延喜门到永嘉坊竟然有那幺远,远得就像再也到不了一样。 直到眼前一黑,天旋地转。 一个熟悉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知道自己在哪儿吗?我是谁?” 顾言恕睁开眼来,气咽声丝。 “唔,知道啊……在斗姆殿里,你是那斗姆元君!在下拜见元君。……我这左脚怎么了?” “摔了,不过没有大碍。” “口渴……” 席筠将顾言恕扶起,又把水杯递给他。 「席筠,医术精湛,淡泊名利。曾为鄂忠武公聂剑罡生前的府上的医师,已逝的“千金圣手”席夫人之养女。与苏偃相识数年,曾收其为徒。」 顾言恕喝了几口水,明显地感觉到自己的虚弱,如同烈风中的烛焰,朝不保夕。 “我昏了多久?” “快一天了,这几个时辰烧终于退下去一些。” “其他人呢?” “人多气浊对你的病无益,都守在外面呢。” “有多严重?” “坠马伤了筋骨皮肉到在其次,主要是咳疾牵动旧伤,血脉淤滞,五内俱损。” 顾言恕勉力笑了笑。 “……这么惨?元君你也救不了?” 席筠情绪终于有些不稳。 “别再开玩笑了!” 等她情绪平复一些,顾言恕才道“……治得好吗?” “今日尚药局御医都来了,他们没有办法。我拼尽平生所学,恐怕也只能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咳咳咳哈哈…我还能图多久?” “殿下无财帛短缺之忧,天下药材皆是唾手可得。徐徐图之,撑个三年五载,甚至是十年。也未可知。 我学识有限,能想到的方子药性太烈,初步治疗期间病人的身子如果受不住,也是枉然……御医们或许也知道这样的办法,但是秦王殿下千金之体,没人敢冒险。” 顾言恕沉吟半晌“十年够了……” “……你休息一会儿,我去准备。” “这么快?” “趁你还清醒,宜早不宜晚,若是明日一道圣旨把你交给尚药局,我可就没有办法了……不过这第一副药喝下去,生死难料,你还有什么想见的人吗?” 脑海中忽浮现出少年言笑晏晏的模样,终是一笑,摇了摇头。 “不必了,谁也帮不了我。你不要告诉他们,就说我一直没醒,我怕他们着急。还有……徐徐图之的事,也不要告诉任何人。” “有时候,我都不懂你这个人是太绝情还是太多情。” “师父谬赞,我只是不太会劝人罢了。” 席筠走后,顾言恕侧倚在床头,竭力维持清醒,才发现这比他想象的困难得多。 虚弱感在周身各处游走,仿佛一双虚无的手,稍不注意,就要将他拽入无边无际,万劫不复的黑暗深渊。他已无力思考未来会如何,只晓得将浑身的力气都集中在两片眼皮上。 他心里突然有些感激席筠,感激她还保持着一贯的冷静,感激她没有哭泣,感激她没有将同情和怜悯强加于自己。 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将死之人的最后一口汤药,天地皆空,众生皆苦。 嘿嘿,玄丘怎么能哭呢?玄丘要保护大家,玄丘不能哭。 傻丘八…… 就算在潜邸单看着七哥发呆也好。 帝京中的魑魅魍魉入目不堪,我亦不堪。 苏校尉,等我。 呜呜七哥哥不要和父亲去洛阳了,七哥哥不要把玄丘丢在这儿。 七哥哥不要伤心,七哥哥的母亲,一定是回星星上继续做仙女去了。 芦苇高,芦苇长,芦花似雪雪茫茫。芦苇高,芦苇长,谁家孩子没了娘。 神识飘渺,如梦如醉,似死还生。不知此次魂灵投向何处,又或随风而逝,云灭烟消。 “唉,不过些许时日未见,你怎造下如许杀孽?” 其声如洪钟大吕,醇厚悦耳,带着一股勘破红尘,宇宙如一的味道。 “红尘因果皆是劫数,杀孽、情缘最是麻烦难理。本欲让他助你,未想你们二人竟到如此境地。若你此时同本座回去,求取金丹,洗伐仙躯,尚有机会重列仙班。” “你竟然甘愿与他永陷红尘轮回?唉,是本座对你太过纵容……既如此,好自为之。” 视野模糊,只见一个少年的身影。 “七哥!你醒了?!玉壶,快去叫席医师!” 顾言恕的意识仍然有些飘忽,他竭力张了张嘴唇,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玄丘……” 仿佛只是两个字就用光了他所有气力,顾言恕眼前一黑,又堕入昏迷中。
第九十章 日后 昱明路 病中浑噩,常昼夜颠倒,更不知岁月,醒来听见簌簌雪声,顾言恕才知道是真的入冬了。 他趁玉壶不注意,偷偷下了地,裹着狐裘,躲进融辉堂。纸墨香气代替药味扑入鼻隧,整个人身心一畅。 玉壶抬着火盆,气喘吁吁地找到顾言恕。 “殿下,您也太胡来了!” “…唉,真是半刻清静都没有。” 玉壶闻言一本正经道。 “殿下嫌奴婢烦,可奴婢若是不烦您,您的病就不会好。时辰到了,您别乱跑了,奴婢这就去给您端药。” 玉磬从外面进来,与玉壶点头致意,又对顾言恕一福。 “殿下,殷王来了。” 话音刚落,便见带着一缕风雪之意的少年掀帘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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