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唤了一声,周遭死一般地寂静。 “娘……” 他又唤了一声,没有人应他。 失去了支撑着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少年如同萧索秋风中的一片枯叶,无力地坠下身子,咚的一声,一头栽在地上。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顾言慈被御医带入营帐内诊治,苏亭的尸首也在御医检查后也被人安置起来。 据御医说苏亭胸前铁镖的尖端上涂有剧毒,见血封喉。 顾焕章坐在帐外闭目,众人大气也不敢出。 不一会,有御医禀报说顾言慈只是失血过多,以至晕厥,并无中毒。但病情不容乐观,仍需静养。 “知道了,好生给朕看着……四郎。” “儿臣在。” 顾言恩出列道。 “你在刑部当职,苏氏的事与大理寺联系,务必给朕查清楚。” “儿臣领旨。” “好了,都回去吧,明日一早,启程回京。” 皇帝摆摆手,转身离开。 众人也惶惶地各怀心事,起身回帐。 顾言恕并未回帐,而是去了顾言慈所在的营帐,在昏睡的少年身边,守了一夜。
第八十四章 琥珀 时醒间 九月十二日回京,皇帝下旨追封苏氏为正一品淑妃,择日葬入妃陵。 九月十五日,复开朝会。 猎宫失火,不但危及陛下安危,皇十二子也因吸入烟灰昏迷不醒。 再有殷王羲和山遇刺,苏氏薨逝。 一夜之间,太子卸权,齐王幽禁,两位皇子生死难料。 而今日的朝会,本来可能成为东宫和齐王府殊死搏斗的战场,却又牵扯出一件晴天霹雳般的贪腐之案。 刑部的调查结果猎宫走水,乃是意外。因一当值宫女与侍卫私会时,引燃帘帐,致使火势蔓延终成大祸。 但经大理寺勘测,残存殿宇的屋梁、顶脊等肉眼难察之处,所用木料,不仅未经浸渍防火处理,也不是上报朝廷的难燃桐木。殿宇之间的隔火设施,亦有建造不到位之处。此番失火,虽是意外。但若非有人瞒天过海,以次充好,火势当不至如此迅猛。 故工部尚书卢自斌因监察不力,去尚书职,回府以白身戴罪。 而偷梁换柱,以次充好,能欺上瞒下,不漏一点风声,从选材、规划、建筑到完工检验,必有多方配合。 深究下去,涉事官员共十几位工、户二部的朝官,上至侍郎,下至员外郎,无所不包。 而顾言恕则因其于火场上识量闳远,勇高卫霍,授雍州牧,凉州都督,秦王、右卫大将军如故。 州牧一词,源于东汉末年,是集民政、军政、监察大权于一身的地方长官。后经历代沿革,州牧的实际权力即废。只保留雍州、洛州,以及顾氏龙兴之地岐州三州州牧,为只有皇子、亲王可用的荣誉头衔。 数年前,齐王顾言悫在洛阳被封为洛州牧。而雍州牧,只有安国豳王在贞曜初年领受过。 至于殷王遇刺一事,因大火几乎将甘渊馆方圆几里的草木化为灰烬,除却一路的血迹斑斑,几乎无甚蛛丝马迹可寻。 唯有大理寺在甘渊馆旁发现的一具烧黑的女子尸骨,据核实,应为殷王的贴身婢女琉璃。 尸骨的右侧小臂缺失,大理寺几番寻找,最后在附近的一处草木灰烬堆中发现了那节小臂。小臂的手中还紧握着一个令牌模样的东西,但已被火烧得焦黑,难以辨认。线索中断,调查也一直没有进展。 皇帝下旨继续内查外调,若有进展立即上报。 顾言慈感觉身子极轻,像一缕尘埃飘荡在天地之间,一会儿被风卷起九万里的高空,无所依附,一会儿又被雨打入泥泞的泽野,抽身不得。 似火的骄阳近乎将他点燃,如水的月光又将他抚慰。欢乐欣愉,苦痛悲悯,五感交织在一起纠缠得难舍难分。 就当他以为自己就要陷入这无尽的漩涡之时,耳边隐约的人声却悄悄撬开了他神识的一角。 “……四哥是说,那令牌…是东……” “嗯……陛下说,幕后之人居心叵测,此事万不可让十弟知晓。” “如此粗陋浅显的嫁祸手段……原来那人竟是要……” 剩下的话模模糊糊,顾言慈再听不清。 须臾,只觉得有一只微凉的手覆在了自己的额上,接着是一声不可闻的太息。 “玄丘,你不该和司马家牵扯上的……” …… 不知过了多久,听了无数的人来人往,终于,一缕日光在黑暗上划开了一道口子,耀眼的日光几乎要把自己的双目灼伤。 顾言慈微微皱了皱眉,缓缓睁开眼,瞳孔渐渐聚焦,是自己的卧房。 听见不远处悉悉索索的声响,接着一串稀碎的脚步声。 顾言慈艰难地偏过头去,便见一个模糊的碧色人影。 “琉璃……” “……殿下,您醒了。” “……你是…” 只见那侍女模样的女子蹲下身行礼。 “奴婢琥珀,太皇太后遣奴婢来服侍殿下。” 那女子看起来只比自己大四五岁,身子端直,发髻梳得干净利落,没有一丝的缀余。她的目光不偏不倚,直直落在地上。只是五官却不似寻常女子,倒颇显深邃。 “琥珀……太奶奶惯是会取名字的……我看你似乎不像土生土长的中原人?” “是,奴婢的祖母乃是突厥人。” “……你来宫中几年了?” “起至今年,刚满十年。” 十年,洛阳之变。 顾言慈收回目光,阖上眼睛。 一切就像水到渠成般自然,就连此刻自己的心中竟也无丝毫疑阂之意,甚至觉得理所当然。 一瞬间,顾言慈似乎明白了一些东西,又似乎什么都没明白。 片刻,纷杂的心绪神思便压得顾言慈喘不过气来,气若游丝。 “我有些累了……你告诉姨妃和太奶奶,让她们不要担心…还有七哥……”
第八十五章 承言 一诺间 猎宫失火,陛下蒙尘,皇十二子在昏迷数日后不幸夭折。 自贞曜五年开始,全国的死刑犯都要经刑部提到帝京来复审,方可最终行刑。这虽然加重了刑部的工作量,却免除了不少冤假错案。 尤其是有楚王顾言恩坐镇以来,每年都有许多人在刑部复审之后,冤屈得以昭雪。最终流传到民间,成为传奇故事的,亦不在少数。 养民以宽,刑期无刑,治吏以严,发奸抛伏。这是贞曜历来的风气。然而如今却出了这么大一桩弊案,还折进去一个皇子。加上还未查明的殷王遇刺一案,六部九台顿时人心浮动,议论纷纷。 顾言恕回京不久,无论贪腐或是刺杀都不可能有任何关联,而于救火又立有大功,倒是远离了这波风暴。 大理寺全权领导此次两案。相关的刑部干吏、台院侍御史、乃至户部账房,都赶往大理寺办公。 这几日的朱雀门外,比西市还要热闹。以往排队讨钱的乞丐不见了,多了测吉凶的神棍摊子,虽然被杀气腾腾的金吾驱赶了几次,却屡禁不止。 九月二十一日,清晨。 顾言慈一身缟素,穿过那些破败的萱草,走到大安宫,步入殿内,跪在棺椁前。 殿中并无烛火,昏暗不明。顾言慈却觉得自己从未看得这么清楚过。 北风呜咽着穿殿而过,带着露水的冷湿气息,顾言慈却丝毫感觉不到寒冷,感觉不到头脑昏胀,感觉不到双膝隐隐作痛,直到日光照亮了殿中的每一个角落。 身后忽然响起脚步声,时间似乎停滞了几秒。身后之人几步走上前来,在顾言慈的一侧跪下。 只见他从棺椁前的祭拜的案上抽出三根檀香,就着快燃尽的残香点燃,然后俯身缓缓拜了三拜,将香插入供奉的坛中。 做完这些,那人才偏头看向身旁的少年。 少年仍是目不斜视,目光盯着前方的某一处,面无血色,单薄得仿若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倒。 “玄丘,回去吧…想来苏氏,也不愿见你这副模样……” “……” 见少年不为所动,顾言恕无法,心中微微酸涩,只得继续道。 “七哥知道,你心中怨愤悲苦……可真在相还未查明之前,这些皆是无用…陛下亦说……” “七哥……”还未等顾言恕说完什么,便听顾言慈突然出声。 他的目光仍直视前方,微微涣散。 “你知道么,这些天,我做了好多梦……我梦见甘渊馆的那场大火,梦见琉璃抱住那歹人的腿到死也未曾松手,梦见我娘为我挡下那个毒镖……” 说着,少年的脸上兀地滑下一道水痕。 “自幼直到现在,太奶奶,姨妃,母亲,甚至是琉璃……我从来都只活在她们的庇护下,可我,却从来不能保护她们……” 少年惨然一笑,眼眶已是通红。又几道泪痕下去,只听他口中喃喃吐出几个字。 “我是一个懦夫,彻头彻尾的懦夫……” 顾言恕瞧着少年的贬谪折辱,听着少年的呜咽梗涩,终是万分揪心,喟然一叹。 曾几何时,自己也是如此。孤身一人,茫然自失。 顾言恕移至少年面前,然后蹲下,看着身子挺得笔直,却将泪流地哗哗的顾言慈。 他抬手捧住顾言慈的脸,将少年的泪尽数拭去,一字一句。 “玄丘,你不是懦夫……你是我的英雄。” 眸中尽是少年呆愣的模样,顾言恕展颜而笑。 “十年来,无数次深陷险境,命悬一线……我想的皆是你。我想,玄丘还等我回去,我不能命丧于此……多少次,我都是靠这个,才撑过最后一口气……你是我的英雄,玄丘,你是我的英雄。” 男子将最后一句话不断重复,顾言慈大脑早已一片空白,只是单单看着面前深情厚意,尽诉衷肠的男子,心热而不自知。 “日子还长,七哥会等你,等你能够保护姨妃,能够保护太奶奶,能够保护每一个你所想保护的人……在这之前,就由七哥来保护你。” 泪水似乎凝结在了眼眶中,顾言慈只能看见一片水光莹然。可顾言慈知道,此刻面前之人的眼中,定映照着自己泪珠阑干,恍然失措的狼狈模样。 少年忽急忙低下头,慌慌张张地用袖口把脸擦干,蹭地面上一片淡淡的红,仿若处子的羞赧。 见顾言慈这份模样,顾言恕笑了笑,便再问道。 “所以说,为了接下来更艰苦的日子,殷王殿下可愿随小王回华月殿饱餐一顿,然后养精蓄锐?” 话已至此,顾言慈如何还能否之,便垂首点头。 只是正欲站起身,才发现双膝早已麻木。随即,一个宽阔的脊背映入眼帘。 “来,七哥背你……怎么,不相信七哥?小时候七哥能背你,现在自然也能……来!”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62 首页 上一页 38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