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下 红头发又来时,头上缠着纱布,还带着一帮人。十四下班前,他们已经把检查所围了个水泄不通,等他下班,走出门,红头发对他高声吼:“你前天什么意思,当着大家说清楚。” “什么什么意思?” “你那一椅子砸过来,什么意思?” “哦,那一椅子的意思很简单,阻止你们继续斗殴。” “放屁!你要砸也该砸野猴子,我看你是想砸死本天才。” “我不想跟你比嗓门大。” “我操!你他妈装什么好人?海陵的狗难道不该被打?他们烧了我们的粮仓,烧了我们的城镇,炸了铁路和公路,死的全是他妈的无辜老头老太小孩。海陵狗杀了我们的弟兄,就要攻入我们湘北城,他们烧杀抢掠,什么缺德就干什么,你他妈的倒是说说,凭什么我不该和他们斗殴?” 戴眼镜的青年拉回红头发,他朝十四点点头,“我想我们之间有些误解,因为从前的一些关系,这个先不谈。总之你前天那么砸樱木,的确让我们感到震惊,从前你和我们之间的确存在着深厚的相互信任,你前天那么一砸,让我们很难再信任你。我们再来找你,只是想问你一句,从前的事情,你究竟还记得多少?我们这几个人,你到底还认识几个?” 他一直看着十四,十四知道,前天他也这么看着自己,那时他在人群里,但他的目光和其他人的目光迥然不同。十四不讨厌这种含有莫名意义的目光,它们打在他脸上,他只当是一束手电光。他想他和这群人之间,也许的确有过什么,这些东西,是他故事的一部分。 “我很抱歉,如果我以前和你们共过事,那些事情现在我一点也想不起;如果我以前认识你们的每一个,但现在我没有一点记忆。” 站在红头发身边的是一个卷发矮个子,他一直冷冷观察着十四,“这么说,你什么都忘了?” “差不多,关于人世的事情。” “你的门牙呢?” 十四愣了一下,他有两颗白亮的假门牙。 “也忘了?” 卷发笑了两声。 十四有些不悦,他不喜欢被人这么套话,他努力争取回谈话的主导权:“昨天清田说的问题,他们海陵有一批人是中毒气身亡,这是事实,不是胡诌。你们是敌对双方,他们怀疑到你们也理所当然,你们要没干那事,拿出证据,动不动就出手打人,不好,”他说,“当然啦,如果就是你们干的,就干脆承认吧,反正大家都到了下头,也没啥好隐瞒的。” “老子现在拳头发痒,”红头发大叫一声,“你这个混账!” 他的声音竭斯底里,十四想,眼镜说他们之间曾有信任,他一椅子敲下去,那信任消散一半,刚刚这番怀疑说出来,另一半大概也散去个差不离。他想,天就快黑了,就算自己真的失去过什么,天也照样黑,就算他从来都只满载而归,天也不会亮。 卷发冷冷哼了一声:“毒气?我们犯不着。” 只有眼镜望着他,忽然开口说:“我承认,毒气是我放的,可这里没人知道,和湘北无关。” 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半晌无声。 “眼镜兄,你瞎说什么?你连蚊子都不敢拍,还放什么毒气?” 十四不明白眼镜的意图,他忽然向他坦诚,是想表明什么呢?什么也不能表明,至少他什么也没有领会到,他笑起来,“我劝你还是直接去跟清田承认,那样比较有种。” “你让我去么?” “啊。” “那我就去。” 他声音不高不低,不急不缓,于是有些温柔,十四不知道他用这个腔调是什么意思。他忽然慌起来,有个声音告诉他,对方是对的,他自己是错的,可是原因不明,他只是看着对方,后来他问:“你是谁?” 天在顷刻间暗了,十四有些不甘,他想眼镜讲话的方式是很动情的,从来没一个人用这种方式对他讲话,他想如果天晚一点黑,他就能看清眼镜的表情,但现在他什么也看不见,只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说:“你走之后,有一天我梦到你了。” 这个夜里湖边没有篝火,十四沿着湖岸走过去,他决心要问清从前的故事,水光很弱,他依稀找到了那块礁石。那块礁石,远看像个帐篷,走近了,只是礁石,不能遮风挡雨,连人都遮挡不住,可有什么遮挡住了十四,他先前有很多勇气,可他现在再也迈不开脚步。 十四看见了他们,看见仙道的头发耷拉下来,看见他背靠在石头上。十四不知他靠了多久,那礁石坚硬如铁,并且凸出许多小刺,他怀里抱着流川,熟睡的流川。 十四以为他们都睡着了,他站在那里看着,直到仙道朝他转过脸。 十四曾在黑暗看里着自己的脸,那时他刚分配到检查所,十分自律,上头说早上六点交班,他害怕迟到,四点半就起来,他对着镜子,站在宿舍的窗口。楼上有人养了鸽子,他听到鸽子扑腾翅膀的声音,他还听到自己的声音,从体内到体外,他感到每个器官都像一座时钟,在黑暗里运行。他甚至可以听到黎明的声音,云朵移动的声音,他打算等云移过头顶,他就推门出发。那时他对检查所的生活充满向往,他想从此将有一个新的自己,但他看不清这个新的自己,镜子像一片飘在夜里的树叶,他的脸若隐若现,只是几个暗块,像是树叶上的纹路。 后来有一天,他想起仙道的脸,发现这是唯一一张在黑暗里也如此清晰的脸,他朝他看过来,目光如炬,他朝他点点头,眉端和嘴角都在笑。 “他睡了。” 仙道说,低头又看了流川一眼,很慢。 “我知道。” “我哄了很久,他才睡着。我唱了一首军歌,海陵的,他睡不着,后来又唱湘北的,跑调,他睡着了,”仙道缓缓低下头去,很近很近的看着流川,他的声音也很慢,也许是被风吹的有些散,“前几天他一直不愿睡,他怕我变卦,趁他睡着,把他送回去。” “这两天,我一直不敢睡,我怕他变卦,趁我睡着,偷偷跑回去。” 十四不知道他在说什么,他每一个字都很清晰,但他听不懂,他只看见那个叫仙道的人靠在倒刺丛生的礁石上,低着头,下面睡着流川,他好像要去吻流川,又好像是抱住自己的心脏一样抱住流川。 “你说,我该送他回去么?”仙道抬起头,看十四一眼,“你是来接他回去么?” 十四想摇头,但他只是无法控制的扬起手,“刺,你靠在刺上。” “刺?” “刺。” 仙道笑起来,“刺刺就够了?” “什么?” “从前,我只是想抱他。上军校,他隔我很近,天天逼我比格斗,用拳头砸在我脸上,用嘴骂我白痴,可我躺在地上,仰望他,却想抱他——不敢抱。战场上,我们隔得很远,他杀死我的战友,我干掉他的同伴,可等他经过我面前,身上带着伤,我居然还想抱他,一想就半天,他把我拉下战壕,骂我,问我愣在上面是不是等着挨子弹,问我究竟着了什么魔,我看着他,我想告诉他我究竟着了什么魔,但我,没有说。后来那颗炮弹来了,那是我们在弹尽粮绝四天后,终于空降过来的第一批炮弹,他就在那里,那一下,我知道我再不抱他,就没机会了,我扑过去,真好,我第一次抱住了他,”他笑起来,“我抱着他一起掉落,抱得很紧,我才第一次抱他,不想就那么松开,我知道是我抱的太紧,才把他一起带到了这里,我想我运气真好,第一次抱他,就能永远抱住他了,我不想放开他,”他停顿了片刻,空气安静的像竖起了围墙,“你说,我这样坏,刺刺就够了么?” 十四看着仙道,有一下,他还在想着如何打断仙道的话,问他自己的问题,后来,不知从仙道的哪一句开始,他的声音变成了黑洞,把他吸进去。 “不,他也被吸入地狱,是系统问题,你个人力量是不可能把一个人拖进结界的。” 仙道看他一眼。 “他想回去了,我知道,他惦记湘北;我偏偏装作什么也没发生,他也知道,他只是不说。” 半天,他抖抖头发,像是忽然醒了。 “你来干什么?” “我……” “你走吧,我都知道,只剩下一天。” 黎明的时候,牧绅一拎着两壶酒,来敲检查所的门,他举起酒瓶,“嘿,老兄,我们要赢了,来,陪我喝一杯,湘北的主力已经差不多被歼灭,”他说,“樱木、宫城、流川、暮木,他们都死了,湘北只剩赤木了,”他抬起头,闭上眼,仿佛这样就能看到地面上的战况,“我知道,赤木也快坚持不住了,湘北城很快就要拿下了。” 海陵的小伙子,他们会杀进去,就像从前湘北杀进我们的城池。他们血气方刚,旷日持久的战争让他们受苦了,他们会好好发泄,他们会冲在最前方,他们会充满创意和灵感,他们点燃姑娘的裙子,用她们的牙来磨刀,他们身上的每一个物件,即使一根鞋带,也能完成一项了断生命的任务,他们会干的很漂亮,把湘北城屠的一干二净。 屋外传来嘶喊声和兵器的交锋声。 十四站起来,“有人在交火,我去看看。” 牧拉住他,“不用去了,快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 “湘北的人我们要杀的一干二净,湘北的鬼我们也要杀的一个不留。” 十四感到后脑勺上抵着一个凉凉的东西,他扭头。 “别动,三井上尉。” 他看着牧。 “你狠。” 他不难过,只是有些丧气。 牧朝他露出一个笑容,“你从前更狠,三井,那时我很相信你。两年前,我发现你是湘北的间谍,现在我依然感到遗憾。你说没有一个人认识你,那是因为你一直躲在阴暗处,不让人认识你。 “你没有表情,是的,你都忘了。我一直在想,那次你擅离地狱闯入人间,倒底去干了什么,他们不该把你弄进苦力营,不该把你记忆剥夺,他们扼杀了一个好故事。真的,三井,你有很多故事。 “你还活着时,是我亲手结束了你的生命,现在,也让我再来亲手结束你的亡魂。说真的,我挺高兴,我为了最后这个结局,向你这个我恨了两年的仇人阿谀献媚,不知道咖啡机的线好不好用?但愿好用,我猜苹果你肯定没吃,但这也不重要,”他将酒一饮而尽,“我们赢了,我的事情,海陵的人会查清楚,他们将知道叛国的不是牧绅一,牧绅一的所有罪名只是错信了一个来自湘北的间谍。所有的情报都由这个名叫三井寿的人泄露,而牧绅一,他一直忠心耿耿、至死不休……” 十四醒来时,看到一个巨人,他起初以为是五号,后来看到巨人的脸,才发现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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