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的各位,只怕也未必有谁更强些。” 那日从城楼上下来,师叔少不得又将哪吒申斥了几句,说到后来,见他只是扭头瞟着地下不出声,不禁叹道: “武成王甚么事不比你明白?你且省省罢。” 到了相府,却闻报“闻仲遣一将下书”。师叔命人开城令入,看了战表,问道:“来将何名?” 那人赤发蓝脸,金甲红袍,呈上战书之后立在原地,颇有扬扬之色。这时听问,方勉强拱了拱手:“末将邓忠。” “邓将军,回营拜上闻太师,三日后城下会兵。” 转眼间便是交兵之日。师叔点三万精锐,排开五方队伍,鸣过号炮,直出南门。我和哪吒奉命随侍四不象左右,其他门人两旁列立,右首武成王坐跨神牛,西岐众将压住阵脚。 仔细想想,那次大约是我第一遭来到这般宏大的战阵,立于数万人之先。 对面旗幡招展,数十员将官甲胄鲜明,拥定主帅。那人看来七旬年纪,身材高大,面如淡金,鬓发花白,一部长须散满前心。云霞冠,黄金甲,绛色道袍,阴阳环绦,□□墨色麒麟喷云吐雾,手中一对金鞭耀目生辉。 那双眼睛精光四射,挟着无双威势;额上一道竖纹,贯入两眉之间。 ——如此看来,大约扎手得很。 “姜尚!尔乃昆仑名士,何故不谙事体,逆理而行!” “尚岂敢逆理?上遵王命,下顺军民,佐守本土而已。” “背主纳叛,尚且巧言饰非?” “我主自立武王,乃子袭父荫,有何不可;若论黄将军事,所谓君不正臣投外国,人君背德失政,谗妃构陷忠良,如今岂非自取?” …… 师叔和闻仲先是端端正正地互相施礼,然后便唇枪舌剑先战了三百回合。平日里未见师叔长于言辞,没想到这会儿居然对答得滴水不漏。 军国治政之事,总少不了这些表面文章。 我虽然听得焦躁,在行列里却显然算是耐烦些的。哪吒和天化各自将持兵刃的姿势换了五六遭,龙须虎伸着脖子几番张望,若非被武吉拉住,大约就要跳到阵上给商军送两三个磨盘去。 闻太师终于说不过师叔,紫涨了面皮,将正手鞭朝武成王一指:“逆臣黄某,出来见我!” 黄飞虎催牛上前,却未摘下银枪,只欠身行礼:“末将自别太师,不觉数载;今日重会太师,不才冤屈庶可申明。” 闻仲高声怒喝:“尔满门富贵,一旦背主,匡助叛逆,恶贯满盈,岂容狡辩!——左右,哪位与我拿下!” 门旗下一骑飞出,马上将官摇动大斧,直奔武成王——却正是邓忠。二人方交上手,一员商将使长枪上前助阵,被南宫将军敌住;又一人催马仗双锏闯进战团,有武吉横抢挡下。六员将作三对厮杀,直战得尘沙漫天。 哪吒一边观阵,一边不时去看师叔,却只得了一句“不可轻动”。对面闻仲也是稳如泰山,似乎场中六人只是他的部下捉对比武而已。 南宫适的敌手与约莫不及他,一时却也难分胜负;武吉那里情势不明;黄飞虎一条枪如蛟龙入海,几合过后,招数高下立判。然邓忠颇有蛮力,拼着一勇,尚能支持。我正在考量各人的路数,却忽然听得半空风声大作,抬头只见一人肋生肉翅,腾在空中,手持双钻,如恶枭扑食般盖顶而来: “姜尚受死!” 第6章 六 杨戬 那怪人尚未到得师叔近前,天化早已一骑驰出,摆开银锤将他拦下。那人虽然势头猛恶,奈何身在半空没处借力,且兵器不及对手沉重,十余回合过去,毫无便宜可占。 这敌将全是俗家打扮,可见虽有异术,并不见得出自道门;槌钻又是外路兵器,我也识不得招数来头。正寻思间,听得对面异兽嘶吼,闻仲居然催开麒麟,仗双鞭来取师叔。 三军统帅这样急性子的,倒是少见。自然,当时我们来不及讲究他。 师叔急忙举剑招架,兵刃相磕,四不象堪堪退了两步。闻仲毫不留情,挥鞭直取。师叔招数虽尚未散乱,却显然不惯这般白刃对敌,且气力远不及他。 ——说不得,若师叔和他一般,倒用我们作甚么。 闻仲的双鞭挂定风声,或起或落,忽而一道金光闪过,正手鞭竟飞在空中,直奔对手。那边哪吒风火轮腾空而起,高声叱道:“休伤我家主帅!” 那鞭势如飞电,似是异宝所化——如果我没有听错,隐约挟了龙吟之声。师叔躲闪不及,正中肩臂,顿时翻身落骑。与此同时,哪吒的长枪也险险点向闻仲面门,迫得他暂退;一旁的大将辛甲早抢过来,救下师叔。 战局在这一瞬间起了变化。黄飞虎四将本来占了上风,听得自家阵上生险,不免招数稍滞;邓忠四人见主帅得手,士气大涨,纷纷奋起精神。 闻仲与哪吒对了数招,面现诧异之色,手中双鞭力道更盛,浑不似个年纪高迈之人。哪吒一条枪骤雨般进逼,竟抢不得半点先机。 对面催阵鼓爆豆般响起,商军摇动旌旗,连声呐喊。和武吉对阵的那商将卖个破绽,不知从哪里摸出一道幡来,迎风晃了两晃。霎时间狂风大作,裹着无数沙石,直冲我军阵脚。武吉大惊,待要撇了敌手回来,却被他一力拖住,抽身不得。 周军被那风沙席卷,视物艰难,前面的阵列渐渐松散;而场中十员大将仍然纠缠不清。我这里正在犹豫该去援助哪个,忽听方才那龙吟之声又起。急回身时,哪吒也被闻仲飞起金鞭打下风火轮来。闻仲收回鞭再要上前,早有金吒跃步上前,横剑拦挡。木吒和韩毒龙亦各掣双剑,左右夹攻。 那边师叔被辛甲扶起,刚勉强上了四不象,一见此番情形,只得忍着疼痛,将宝剑往空一挥,喝令收兵。幸有太颠黄明等大将勉力稳住阵脚,司令官鸣锣为号,前队转为后队,往西岐城败走。 闻仲一见大怒,高声叱喝,竟将双鞭交错起落,连打三将,自身却门户不失。 从师叔落骑开始,一转眼便生出了这许多变化。此时叙说虽繁,当时决断却只得一霎。 此阵早已失机,唯护了主帅脱身才是道理。我催马上前,使枪来架金鞭。闻仲喝一声“小辈无礼”,又将正手鞭祭起半空。 果然好快,难躲得很。 一声金铁碰撞,闻仲带住麒麟,显然惊异非常,连飞回的鞭都收得不甚利落。 不过是用脸接下了,值得大惊小怪? 见金吒三人得空起身,我虚点一枪,拨马便走。哪吒早上了风火轮,提抢重又抢过来,这一幕教他看个正着。 那眼神不对,至少不是夸奖艳羡。 ——居然不是夸奖艳羡。 其实恶仗多打上几次,也就明白“胜败乃兵家常事”是句实话。然则那是我到军中之后经历的第一场败仗,加之那时还甚年轻,于是心中颇有些憋屈。 众人进城,师叔命提起吊桥,谨守城门,随后到相府检点兵将。所幸收兵及时,那聚风的法宝也远不如魔家四将的宝物厉害,三军伤亡轻微。师叔取了丹药,分给被闻仲所伤的四将,教他们回去休息,自己也用了药;随后将其余将官也遣去了大半,又命武成王和天化率黄明诸人上城值守。 我和南宫适立在左右,不知如何开口,却听师叔道:“那日武成王所言,字字不虚。” “师叔,若只是如此,倒也未必没有胜机。” “说来听听。” “闻仲首阵胜了,所仗自身武艺法宝而已。他麾下众将,也不过尔尔。如今我们歇息两日,再去会他,心中有了定数,或可一阵取之。那时再乘机夜晚劫营,挫其锋锐,教他见见我军厉害。” 师叔点了点头,又道:“今日头功属你。” “弟子不敢。” 见鬼,好像有人在我耳边说:杨道兄,你又这般不坦率。 辞了师叔来到住处,我翻出玉泉山的外伤丹药,拿在手里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半晌。 玉虚宫的药,想必更好些。 ——可我也没用过,如何知道。 师父曾说,若不是要命的伤,且用不到这个。 ——真晦气,这岂不是咒他。 日近晌午,天色却突然阴沉起来,窗扇本来半开着,一阵风卷进来,倒有些冷。 我起身去关窗子,见院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也没。 好生无趣。 罢,甚么了不起的大事,值得你这般磨蹭不定。 我将丹药揣了,往东院去叩李三公子的门。 “哪位?” “是我。” 里面迟疑了片刻。 “杨道兄么?无事请回,有事也明日说罢。” “杨某特意来望道兄的,还是请见一面。” “没甚可望的,四肢俱全,脑袋也在。” 我冲着阴沉沉的天空翻了个白眼。 “天下无常胜之将,何必介怀。” “咱晓得,不消提点。——以往比这丢人的败仗也打过,杨道兄没得看见,恁可惜。” 这么高声作甚么。 “罢,也不为你见我,此处有家师赠的丹药一瓶,休见弃罢。” “多谢,我自家也有,何况师叔的药早已起效,这点伤不值一提。” 这句话火药味儿少了三分。然当时若是没听出来,只怕倒好些。 我略松了口气,于是不知怎的冒出一句: “道兄不见我,莫非是怪我阵上未得及时相助?” “……呸!” 我入师门在他之先,又比他年长许多,虚心冷气地来了,倒得了这么一句,火气立时腾上顶梁。 能让我这般的,天下能有几个,你当我是甚么人? 正要出言回訾,身后门扇响动。 “杨师兄,且莫动气,我替他赔个不是罢。” 私以为,一个作长兄的,当此情境应该先教训自己兄弟——哪怕只是装装样子,——然后再对被噎到的倒霉鬼说“我替他赔个不是”之类。 就算实践起来有点难,也该尽量如此。 金吒大约知道我在想甚么。我沉着脸进门之后,他反手把门带上,坐到我对面: “你觉得他能听我的么?” “就算不能罢,我看你一些儿也不介意。” “咳……又何必说出来。” “算了。——你的伤也无碍么?” “你想想,以我的根基尚且无碍,三弟岂会用你担心?” ……又噎了我一遭,你们真不愧一母所生。 “屋顶上有甚么?” “没甚么。” “那别看了。——杨师兄可要喝茶么?” “你桌上似乎只有凉的。” “败败火岂不正好。” “……。” 也真可笑,居然这么轻易就动了脾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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