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能猜到月岛的想法。喜欢男人,又懒得恋爱,一来这副性格未必能和人好好相处,二来那些人他也未必瞧得上,二十多岁的小年轻,总归是清高的。然而物极必反,清高到顶,就掉头往另一方向去,想着“只是生理需求”,随便找人试试也无妨,反正不留牵挂,两厢清净。 倒不是什么毫无意义的侧写。月岛办案时就这副样子,嘴上说着不想加班,加起班来命也不要。查走私案那回,隔壁的日向影山年轻气盛,只身摸进去,差点闹出动静,罔顾经侦布局数月,只等当晚收网。黑尾带着月岛去捞人,中途遇到匪徒拦截,就他那近身搏斗成绩,居然闷声不响,上去就卸对方的枪。走火的子弹擦着发梢飞去,又从另一匪徒的胫骨中穿出。 机搜平时处理的或是小案,或是辅助其他部门的任务,几乎不见血,不配枪。月岛坐回副驾驶,黑尾一脚油门,巡逻车在废弃厂房里原地转了百八十度,轰地一声飙出老远。巨大的后坐力把他们压在椅背上,满车问题儿童,他说都懒得说,只等打包送回泽村那儿领罚。却听日向——著名的气氛活跃者日向,先是噼噼啪啪说了一堆听来的情报,夸了一通他们来得及时,最后往副驾驶后面一趴,揶揄道,月岛,你刚才真像正义的伙伴诶! 月岛脸上还沾着血沫,配上机搜欠他五百万的表情,更像邪恶的盟友。 倘若当面去问,这人肯定说不出任务有何意义,没准还会回敬道,所谓的正义不过是统治阶级的意识形态,以此为自己的毫无干劲辩护。他的准则很简单,打一份工,赚一份钱,工资到账当天必然光顾蛋糕店,伤筋动骨无所谓,口腹之欲却必需满足。总之,黑尾不客气地点评,大道理一套一套,还不是要吃蛋糕的小屁孩。 昏暗的灯光圈出枕上一小片角落,月岛的脸沉没在阴影之中,缕缕金发像是深秋满地的银杏。黑尾忆起他不过是个要吃蛋糕的小屁孩,连保险套正反面都分不清,遂放慢动作,有意照顾新手。没想到这新手咬着牙关,还有闲情激他,说前辈不是让我检验一下吗?可得好好表现啊。 黑尾感觉自己满腔柔情虚掷,像每周花五百元买彩票的傻子。月岛也不是不懂。他学什么都快,不像有些木头,四肢不协调,说了半天都不晓得腰在哪个地方。喘起来也好听,声音从牙缝里泄出来,又轻又急,井底引银瓶。黑尾俯下来,凑到他耳边,见那白皙的皮肤已染上浅粉一层,便逗他,明天要是直不起腰来,就跟木兔他们说,是黑尾前辈给你开小灶了。 我怎么可能直不起腰,此刻月岛分明已经不起撩拨,耳根红透,陷进枕中,却仍要狡辩,这是您应该担心的吧? 黑尾笑了。可惜长了张嘴,他想,要是个哑巴就好了。 他言出必行,果然没让月岛再说一句话,倘若刑事课有受理相关投诉的部门,月岛准得状告上司体罚。黑尾一边认真刷牙,一边思考待会儿出门要如何面对那位多田信胜君。“只是生理需求”,说这种话的人通常会高估自己,更何况他们还是上下级兼搭档关系,本不应该搞牵扯不清的办公室恋情——即使根本没发展到那步。想想便后悔,其实昨天靠在窗边时他就打算离开,有意缓和气氛,只可惜没能扛住月岛的挑衅。而且,最让黑尾感到体寒的是,他对月岛,也不能说不好奇。 他拿酒店的一次性刮胡刀修掉新冒出来的胡茬,对着镜子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推开门,看见月岛站在那里,衣服已经换妥,准备进来刷牙。 “从这边到总部会堵车。”他直视黑尾,巩膜泛起淡淡的青蓝色,“得早点出发。” 这就对了。到底是月岛,最给他省心。 他们在地下车库遇到二机搜的家伙们。队长泽村刚熬完一个通宵,打着呵欠同他问好,说哟黑尾,还载搭档上班哪。黑尾抚着胸口,说鄙人天生待人热忱,全不顾大家对这套表演烂熟于心,而搭档本人已经走出好远。路过科搜研,又撞见研磨出来冲咖啡,一边等待机器操作,一边打游戏,远远地听见脚步声,抬头瞥他们一眼,语气带着笑,轻飘飘从耳边滑过去。 “小黑,”叫的是他,却也和月岛通了眼神,“你昨天没换衣服?” 这种问题当然只能问他,不能问月岛。虽然答案早已水落石出,在研磨略带促狭的眼神里写得明白清楚。从小穿一条裤子长大,黑尾自然知道他的意思,抬了抬手,正想敷衍过去,却见他拿起咖啡抿了一口,觉得味道太苦,于是放下杯子,拆开一包奶,一包糖。 “我听说大田区东六乡有人死在出租屋里,房东报了案。遗体大概会送来我们这边。”他想了想,又拆开一包糖,“今天是三机搜巡逻吧?你们不去现场看看?” * 发现遗体的现场距离房东家二百多米,是坐落在独栋住宅中的一幢二层公寓。面朝窄巷,高树遮天,牛奶箱锈迹斑驳,爬山虎已大半干枯。他和月岛从警戒带外钻进去,大田警署的同事正在问话。 “这都几天了,打电话也不接,我才来看看……一开门,还得了,那是什么味道,你们自己闻了就知道……老头可怜也是可怜,没见他家里人来看过,作孽是真作孽,欠了我两个月房租加三个月水电,你要赶他走,他说自己没地方可去……” 他们从房东太太身侧经过,才上楼,扑面一股腐败气息。这桩公寓单间出租,因为年久失修,地段偏远,租金不高,租户多为附近的打工者或独身老人。为避祸端,楼道两侧房门紧锁,只尽头那扇门开着,漏出一线天光。 穿过拉门,紧挨左边是厨房,右边放着泛黄的冰箱和老式双缸洗衣机。里面那间房,六张榻榻米大小,靠墙一张被炉,对面摆着十四寸显像管电视,这个点,本应播放朝日新闻。房间正中高度腐败的尸体即将抬走,倒地处用粉笔画着痕迹固定线,分署同事蹲在旁边收集虫卵,黑尾问月岛,能不能确定这个人的死亡时间。 “两代蛆虫并存,大的还未成蛹,小的又出现了不少,最近气温低,保守估计,死亡时间至少十天。” 他们并没有太多关于死者的信息。这桩公寓租金低廉,人口流动频繁,租房合同混乱,找起来颇费时间,房东只说老头在这里呆了十多年,算个异类,然而究竟如何奇异,似乎也说不上来。邻居之间更是极少交道,谈起姓名、年龄、职业,也一问三不知,要查也无从查起。 “这种情况现在也很常见吧。”分署同事拿镊子把虫卵放进样品瓶,“两周之前东京湾里就捞起一具尸体,我们做了现场取证,对比过失踪者名单,也没能确定死者身份,最后尸体火葬,随身物品交给保管处,还登了在途死亡信息,结果听说照样没人联系。” 月岛弯腰打量架子上并排站立的三个仕女娃娃:“在途死亡信息?” “就是警察和行政部门都没法搞清身份的那种人,死在路上的人,NHK还做了个专题报道吧?‘无缘社会’什么的。”黑尾打开双缸洗衣机的盖子,低头弯腰忘记看,仿佛要把自己塞进去,“名字取得倒是好听。” “对,无法获知户籍所在地、住址或姓名,而且遗体无人认领的死者,据说每年有两万三千个。这些人的信息都会登在《政府公告》上,你看过就知道,很短,因为一行放二十二个字符,要收九百十八日元。行政没钱。” 黑尾拔出头来,冲分署同事摊摊手:“机搜也没钱。” “每年死那么多人,很难挨个查清楚。如果涉及刑事案件,杀人放火什么的,也许还能获得一点曝光度。像这样的,可能就无声无息死掉了,死在自己租来的房子里。”分署同事站起身,招呼门外问询的那位过来帮忙。月岛走到已辨不出眉目的尸体旁边,能看得出,死者躺在地上,盖着被子,姿态安详,在法医给出进一步死因诊断前,这桩案子很可能被归于疾病引发的自然死亡。 他在窗前站定,阖上眼睛。许多声音汩汩流进心底,鸟鸣,人语,凌乱的脚步,电车当当,秋风一阵紧过一阵。睁眼时,阳光照进来,爬山虎已枯尽了。 “房间里有耳塞,眼罩,说明他精神状态并不好。就算这些东西不常用,至少会关窗户,拉窗帘。如果他是在梦中死亡的,”月岛回过头,看着终于从双缸洗衣机中发现蹊跷的黑尾,“那他为什么不拉窗帘?” 第5章 [05]现场 “老式双缸洗衣机的用法比滚筒洗衣机复杂。左边的是洗衣桶,右边的是脱水桶。你得把左边洗完的衣服放到右边,才能甩干。”黑尾双手插兜,面有得色,挑眉望着月岛时,神情欠揍得可以,“没用过吧?” “……”月岛懒得理他,“没有。” “你们这些年轻人一看就没吃过苦。” “麻烦前辈不要倚老卖老,”优等生敲了敲表盘,“我们时间有限。” “前辈”耸耸肩,终于露出正经模样:“这机子便宜,省电,就一点不好。衣服放不均匀就会乱晃,亲身体验过就知道,吵得你睡不着。” 月岛绕开倒在地上的尸体,皱着眉走近。脱水桶大敞着,衣服闷了十几天,霉味经久不散。死者穿着简单,一条黑色夹克外套,一条藏青色牛仔裤,一套肘部打着补丁的线衫,还有几双袜子内裤,胡乱扔着,搅到一起,是单身汉作风。唯一的问题是…… “既然睡眠质量不好,就不会在洗衣机工作的时候入睡。而且桶里衣服没放均匀,发出的噪音他不可能听不见。”月岛喃喃道,盯着桶中露出的毛巾一角,没有抬头,“有人替他完成了这一切。这个人不熟悉双缸洗衣机的用法,不知道他要等晒完衣服再睡觉,也不知道他睡前会拉窗帘。在这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他已经死了。不管出于什么动机,这都可能不是一起自然死亡事件,我们至少应该确定这个人的身份。” “事情做得很奇怪。如果是朋友送终,至少应该拉上窗帘,晒干衣服,让死者在‘平常’的环境中离开;如果是凶手藏匿踪迹,最简单的做法是转移尸体,反正这里鱼龙混杂,少了谁都不会有人在意,随便找地方一扔,警方没有线索,多半会处理成在途死亡;如果凶手头脑极端缜密,懂得布置现场,那要么伪造‘平常’环境,要么处理成倒地身亡的‘意外’。” 他说完那么一大串话,然后顿住,轻轻吸了一口气:“而现在的情况显然介于两者之间。非要说的话,这是未完成的现场。” 深绿色的毛巾像苔藓,自记忆深处浮现,带着湿漉漉的水汽。月岛的判断没有被嘲讽为“毫无意义的侧写”。片刻沉默后,他听见黑尾的笔尖从纸上移开,滑进帽里,刷的一声,然后转身出去,敲开了隔壁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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