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掌心温暖,热度阵阵传来,却让月岛打了个寒噤。一挣,挣不脱,又听他说:“那时地震刚过,大家到操场集合。老师和村民在争论去体育馆还是交通岛避难,有个市政府的官员开着车过来,用大喇叭通知大家海啸来了,紧急疏散。没有人理会,但是山口听见了。他让那群排球队的小孩快跑,往山上跑,然后去和主管老师商量,他这个人,你是知道的,看着好说话,其实倔得很。掰扯个没完,生气了,转身就走。回头看见我,还把我拉上了。” “我们走得迟了,就迟了一分钟。没跑过海啸。浪头扑上来的时候——不,没有浪头,那就是一堵墙,一座黑水堆起来的大山。” “我知道。”月岛打断他,“我见过。然后呢?” 博世的话被凭空截住,他却也不恼,没听到似的,接着往下说:“海啸是有气味的,盐水、泥浆、海藻的臭味。也有声音,说不好是什么声音,木头、混凝土、金属、瓷砖相撞,房子轰隆隆倒了,小孩哇啦哇啦乱哭,还有从地底传来的野狗的呼吸,仔细辨认,又一点点听得分明。倒掉的房子上空还有一团浅黄色的蒸汽——你见过拆房子吗?定点爆破,尘埃炸开,瞬间盖过一整街。” 月岛知道打断无用,便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他。博世往后一靠,松开他的手,胳膊软软地垂下:“为什么不让我说?你是见过的,除了你,我还能跟谁说?” “我没不让。我要是不让,我早呛你了。”月岛抽回手来,揣进兜里,“你和山口被卷进浪里了?” 博世收住口,盯着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许久,笑了。言简意赅,好像故事梗概:“他抓住了树干,并且抓住了我。可惜浪太大,树干挺不住,断了。我们被卷进水里,一个朝山,一个朝河,往两方向去。你想象一下,漩涡像滚筒洗衣机。过了好久,我才挣扎着拔出脑袋,抱住了一块木板。好在有那块木板,我才顺着水一直飘,大概到了晚上,被一个老太太救起。她的家在半山腰,洪水刚刚淹过一楼。她是个医生,帮我做了包扎。那块纱布是我浑身上下唯一干燥的东西,跟着我在安置点里待了一周。伤口感染、恶化,以至于要动手术切除。我没了下巴,但是我活下来了。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山口溺水而死。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深呼吸。也许正是那句话救了我,让我没有死在水里。” 月岛藏进口袋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于是他松开,活动着僵硬的手指,淡然道:“他一定很后悔吧,如果他知道你现在在做这种事。” “注意你的措辞,‘这种事’?我们可是要精诚合作的。”博世慢条斯理地掀起眼皮看他,“他后不后悔,我不知道。但是月岛君,你一定很后悔吧?当时你也在学校,如果你执意和他一起离开,那么他一定不会死。或者说,以你的性格,发现海啸的迹象后,一定会往山上跑,也不至于放他多和老师掰扯一分钟。一分钟,可是要命的。” 月岛闭眼又睁开,面前的世界短暂摇晃,复又聚合:“我的事情,和我们现在坐在这里有关系吗?” “看来你是不知道啊,”博世架起二郎腿,“我听说山口的尸体时你发现的。他死之后,你回去过吗?你知道平谷小学的事情还没完吗?” “我知道。死去的孩子太多,学校却忙着召开新的开学典礼,并只给幸存者发去了通知。仪式是在电视上播出的。家长不接受这种安排,也不接受学校和教育委员会的说法,所谓恳谈会开了很多次,每次都没有结果。其中有一次,我也在场。”月岛说,“我没见到你。” “你是没见到摘口罩的我。”博世微微一笑,“哦,我想起来了,还有你哥哥对吧?教育委员会怕家长闹事,从警署借了人维持秩序。你哥那时候还是个小片儿警,什么脏活累活都得干,就差被情绪激动的家长摁在地上揍了。不过基层到底锻炼人,这两年,听说升到分局局长了?” “队长而已。”月岛惜字如金,“抬举了。” 不用博世提,他其实都记得。余震中,他后脑勺受重物撞击,造成外伤性眼底出血,病床上一躺便是大半月。因误了开学,出院后马不停蹄赶到东京,租房、办手续,诸事缠身,暑假才有时间回家。山口的父母痛失爱子,暂时不愿见他。月岛吃了个礼貌的闭门羹,茫茫然不知何所往,于是买了票去乡下。不期然间,竟撞上所谓情况说明会。 入口处维持秩序的人,就是明光。他早听说哥哥被地方警署借调,没想到来的是这里。兄弟相见,明光表情一僵,问他过来干嘛。月岛微微提高了声音:我不能来吗? 这话很快得到其他家长响应。对啊,大家问,他不能来吗?我们孩子都找不到了,开个会还不可以吗? 会上明光代表警方回答搜寻失踪孩子的情况。显然,他是被推出来的。教育委员会的官员嗓音嘶哑,平谷小学的校长垂头丧气。他们态度良好,语气恳切,却无法回答家长提出的问题。家长问校长,海啸那天你出差了,不在现场,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五天后。来学校第一天你干什么了?配合媒体拍摄,对着镜头说我们要重新出发。说得好听,你知道多少孩子死了吗?你知道还有多少孩子没找到吗?你能说出他们的名字吗?不要看名册!直接说! 明光把帽檐往下压了压:“自卫队、政府和警方正在尽最大努力搜寻仍未找到的残骸。未来,我们也将在受灾现场及其他地方继续搜寻。” 他太年轻了,没人理他。大家依然盯着校长——还有十个孩子下落不明,你会参与搜救吗?你会协助挖掘吗?我们可以借你一把铲子,我们也可以借你一双靴子,想要多少双有多少双,你会去吗?你连去都不去,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和我们说明情况? 月岛身边,一位父亲霍然站起,来到教育委员会官员的坐席前。所有人都盯着地板,而他盯着这些人。月岛注意到他穿着一条泥点斑斑的雨衣。“老师、校长,还有教育委员会的各位,我女儿在海啸中生死未卜。”他冷静地把一个同样沾满污泥的塑料袋摔到桌上,校长抖了一下,“只剩这双鞋了。四个月的挖掘,只找到这双鞋。” “我的女儿,”他附身凑近校长的脸,那张几乎贴到椅子上的脸,“她就是一只鞋吗?” 那天,各负责人在警察掩护下匆匆撤离。警戒线一端是家长,一端是学校和教育委员会,明光柔软的杏色头发像是人海中的浮标。月岛知道,无论那浮标怎样运动,他的朋友永远不会被打捞上来了。 然而明光的辛苦,他又不是不懂。三个月来,他忙得连轴转,电话都没往家里打一个。甚至月岛醒来后,也只见过他两面。灾后通讯电力燃料皆断,市政厅被洪水淹没,停车场的车辆报废,无法开动。他们打着手电在楼上办公,全天值守,骑车、徒步、乘坐橡皮艇,逐步深入灾区,穿山越野,进行挖掘,收集信息,提供必需品。隔着黑压压的人群,月岛心想,原来就是所谓“我会跟进”的意义。 “我记得开会时,有个幸存的老师作证,说他们展开了救援,试图把学生带到交通岛,只是没能跑过海啸。可按照你的意思,救援还没开始,海啸就来了?从头到尾,他们什么都没有做?”月岛静静地望着博世,就像很久以前,他也在人群边缘,那样遥望过明光。 “他们在争论是要把孩子带到体育馆,还是交通岛。但如果海啸超过一定高度,往山上跑才是最保险的选择。他们觉得山坡太陡,容易掉队失散,而且所有人都不相信会有海啸——平谷地处内陆,背靠大山,面朝大河,地上种的是稻子,怎么可能发生海啸?” 博世一字一顿道:“你没回去,你不知道。我们的家长一直在打官司。那个老师的说法看起来很可靠——学生撤出教室,在操场上排好队,老师清点人数,开始有序疏散。一群特别专业的男人和女人认真按照流程行动,但是不幸被一场难以想象的灾难吞噬。如果这种情况发生在二十分钟内,那是可以理解的。可是,一个最简单的事实,地震发生在下午两点四十六,学校的钟停在下午三点三十七,从地震发生,到大水淹没教学楼导致电路中断,足足五十一分钟,他们干了什么?” 无需闭上眼,月岛便能想象那样的画面:学校操场上人头攒动,百无聊赖的孩子把下巴埋进膝盖。家长来了,为的是接走孩子。村民也来了,因为小学本就是官方指定的地震疏散点。有人提议逃到山上,有人认为山会崩塌,有人觉得留在学校更安全。七嘴八舌间,孩子插进话:海啸是不是要来了?大家转过头,告诉他:保持安静。教育计划详细规定了学校生活的方方面面,当然,也对可能到来的海啸进行了说明。但是代行职权的副校长只能迷惑不解地看着那些仿佛是为了填补空白的文字:学校操场,或者学校附近的空地、公园。 “发生了什么?”博世把架着的腿重新放回地上,然后站起来,细看之下,才发现他有一点跛,“准确的说,什么都没有发生。而你甚至很难打官司控告他们玩忽职守。” “第二天早上我在老太太家醒来。洪水终于退了,无根的房子也一道退入大海。它们排成一排,像盂兰盆节的灯笼,顺流而下,飘过海堤,指引亡灵去往遥远的世界。电线杆手拉着手,被完好无损地带到海里。清晨的太阳非常明亮。或许不该这么说,但我当时的想法是,一切真的很美。”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去看《铃芽之旅》,结尾的废墟画面,和这里想要表达的海啸现场其实有一点像…… 本周内应该还有一更! *关于地震、海啸、核爆以及文中平谷小学的案件,参考了《巨浪下的小学》《日本核殇七十年》等。 第23章 [23]祭祷 博世望着他,居高临下。笑容挡住了灯光,一张脸看不出是兴奋,还是哀恸。月岛注视着他的腿,印象里,博世篮球打得不错,高二进了校队,全国大会时也上过地方台,升学考试在即,他拿着推荐名额,早早与东京某知名大学签下协议,说是要向职业领域发展。山口感叹,打篮球就是比打排球吃得开。这话被月岛冷冷地碰回去:就他这水平,最多也就二级联赛,不能往上了。 月岛问博世:“你还打球吗?” “你都盯着我腿看了三分钟了,”博世笑道,“难道看不明白吗?” “什么时候受的伤?” “出去做兼职,在酒吧后巷,多管闲事被打的。边打边骂,说我丑人多作怪。” “兼职?”月岛皱眉,“我记得你家条件不差。你很需要钱?” “更新一下月岛警官的资料库,我早就没有家了。我一家人,那天都在平谷村,海啸来的时候,除了我,谁都没跑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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