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拿铁里加糖时,日向问:黑尾前辈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很遗憾。他耸耸肩,没伤到脑子。 致幻剂追踪行动以一场惨烈的撞车告终。附近居民打电话叫来了交警,月岛不得已站在路边和同事扯皮。我记得你!对方绕着匿名巡逻车转了两圈,然后猛地一拍引擎盖,上个月,六张罚单,还没交吧? 于是月岛先去交警部门,再回机搜总部。上上下下跑断了腿,黑尾却只搬把椅子坐在办公室门口,和来往行人打招呼。大家见面总要问一句,哟黑尾,怎么了这是?他便把吊着石膏的胳膊抬起来:光荣负伤了呀! 月岛说前辈这么闲不如帮我把报告写了。 爱莫能助啊,黑尾笑眯眯望着他,我伤的是右手。 这光荣的牺牲虽骗来不少同情,但也没能打开局面。搜查一课从天而降,带队端了联络人窝点,缴获药物若干,开春便记一功。交接材料时,影山不服,说这分明是机搜的案子。对方负责人从下往上看他,眼镜缝里闪光:还没问呢,你们那包Heroin哪来的?配枪申请通过了吗?找到线索不告诉搜一,自顾自往下查,符合流程吗?各退一步吧,这些事我们就不追究了,否则上面问起来,黑尾肯定不好过。 算了,负责人走后,月岛劝他,机搜做的本来就是辅助工作。 影山沉默,半晌才长舒一口气,拳头砸上储物柜,说那也不能这样欺负人。 茶水间传言,说影山的爷爷是警视厅老前辈,他从小在卷宗里泡大,生就一副耿介心肠,大学四年,读的刑侦,正经科班出身,来机搜就是为镀金,日后则要步步高升。月岛很想拍拍他,手伸到半空,又收住,转而揣进兜里。究竟不是一类人,他心想。“怎么能算欺负呢,”语气轻松,是影山最看不惯的那种,“这叫分担压力啊,正好那报告我也不想写了。” 可惜黑尾孤注一掷,豁出命来,到底押错了宝。对于致幻剂货源,那联络人一问三不知,见供货商是假,借机报仇才是真。月岛审了两回,一无所获,遂感叹黑尾做人失败,被搭档嫌弃暂且不提,道上兄弟还想要他的命。 多亏日向影山肯下苦功,对着监控录像一帧帧翻过,终于找到了送“巧克力”的女生。女生变过几次装,锁定起来分外困难。从这里入手,才拽出一条校内致幻剂交易链。 高一冬天,美智子初次接触致幻剂。当时美术社换届和期末考撞车,她忙得焦头烂额。相熟的学姐塞来一把糖果,说大学生赶论文常常服用,能在短时间内提升注意力。她将信将疑,吃下去后,效果居然不错。那次期末考,她拿了年级第一名。 女校的资源总是大幅向绩优者倾斜。想要保住优势,必须更加努力。她也知道服用药物并非长久之计,只是高二分科后,校内竞争趋向激烈,她又不是直升,更能感受到隐隐排斥。迫不得已,只好再次求助学姐。这次学姐给了她一个陌生号码。号码那端的人每两个月和她交接一次,价格不高,却也超过了中学生的花销能力。她只好卖掉自己的社团作业,并告诉父母自己参加校外补课,急需用钱。 其实比校外补课更有用的是混入优等生团体,不仅能够共享资料,还能获得大学提前招生名额分配之类的秘辛。美智子与学生会主席套瓷数月,终于收到邀请。门槛是高的——日、月、火、水、木、金、土,七项挑战,逐一完成,以证明她对团体的忠诚。 日向说,情人节前一天,火曜日,挑战内容是在火中完成肖像草稿。那些小姑娘的说法和监控吻合,画完后她们便走了,也没帮着灭火,毕竟妥善处理现场也是挑战的一部分。谁也没料到,为了应付即将到来的期末考,美智子连日通宵复习,早已精力不支。在接受挑战前,她吞下一颗糖,试图那捱过火烧火燎的五分钟。 “但是药效没有消失,高温环境下,神经的刺激使美智子产生了幻觉。”日向一字一顿,“所以她没有跑,还坐在火里,给肖像画上了色。” 美智子的父母来,正是想领走那副画。月岛见过实物,画中人巧笑倩兮,如希腊神话中爱慕自身倒影、坠入河中化作水仙的少年。然而这样的联想太过残忍,他说不出口,只道案件未结,证物尚不能归还,还麻烦两位再等些时日。 “给她致幻剂的学生说自己什么都不知道,是陌生人在网上私聊,托她给的货。跑腿费不少,她也就接了。学校这边也能查,就是慢,保护未成年人嘛,不能问得太狠了。得从上游想想办法。你刚去做笔录了吧?”日向问,“问出头绪没?” 月岛端起咖啡:“没有。” 想了想,又说:“口供都在这儿,你自己去看吧。” 加了两包糖的咖啡还是苦。他皱眉,决定归之于影山品味欠佳。文件袋递出去了,像是送走一个沉甸甸的负担。月岛心想,其实是有的,可惜那是一句废话。 那家伙从没露过面,谁都不知道他长相,而且你们找到他也没有用。恍惚间,白墙上印出联络人笑脸,那可真是个怪人,他的货只卖给……东北大地震的受害者。 * 半个月后,黑尾去医院拆石膏。在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日子里,他天天来机搜报道,什么都不干,就坐着同木兔瞎侃。由于废话太多,严重影响工作进度,好脾气如赤苇,也一度思虑起让两人闭嘴的可能。 月岛说:“这件事情我已经计划半年了。” 赤苇问:“进度呢?” 月岛指了指自己头上的降噪耳机。赤苇笑得咖啡差点晃出来,说的确,环境如此,人得发挥主观能动性。正说着,黑尾从边上绕过来了。月岛那杯拿铁还没来得及加糖,就被他一把抽走,摁放在桌上,拿拇指顶掉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月岛望着他:“前辈左手挺灵活啊。” 黑尾大言不惭,又喝一口:“用进废退。” “原来如此,”他脸上没有表情,“那前辈都半个月没办案了。” 黑尾把咖啡杯拿在手里慢慢地转,假装没听出话里“小心脑萎缩”的意思。眼神滑过降噪耳机,顿住,问:“这个多少钱?” 月岛报了个数,又听他惊讶道:“这么贵?不就听个响?” 那爽朗的笑容将整个茶水间辉映得狭窄。月岛叹口气,说:“主要是为了不响。” 回到办公室的时候月岛已然放平心态。他告诉赤苇,黑尾和木兔凑一块儿也挺好,与其放任他们骚扰自己,不如让他们大胆骚扰对方。赤苇深以为然,转头扔掉思想包袱,投入到无尽的文书工作中。可惜这一结论并没有维持多久。晚上下班时,黑尾便对众人宣布,我明天拆石膏,后天出趟差。 除了木兔,每个人都很开心。月岛和赤苇对视一眼,正欲感叹问题自己解决了自己,却听黑尾道:“不过阿月,你得帮我一个忙。” 又是阿月,又是帮忙。月岛后脑勺发麻。心想,看来现在只剩下赤苇一个人开心了。 黑尾说我出差这段时间,有东西放你那儿,晚点送过来。月岛说,车在修理厂,您吊着胳膊,乘地铁不方便,我陪你回去一趟吧。话说完不久便后悔了。四号线人山人海,好容易空出位置,月岛用眼神示意黑尾坐下,不料这伤病员根本不领情。我又不是腿瘸了,他说,站着就站着呗。 车厢极窄,他靠得极近,温热的呼吸淌过衣领,静悄悄流入后背,好像六月天淋了一场雨,空气潮湿,怎么也蒸发不尽。月岛颇不自在,靠向旁边,却踩到其他乘客的脚,那人大概在办公室遭过罪,满脸写着不客气:动什么呀? 月岛道歉。回头,却又撞进黑尾一双笑眼里:动什么呢? 他真不知道黑尾有什么可开心的。西装革履本就适合卖保险,配上那一口标准白牙,就更有招摇撞骗之嫌。半小时后,他就是端着这副笑容,忙前忙后,煮了一碗面。两人坐在桌边,面对面埋头吃了。热气升腾,月岛摘下眼镜,隔过黑尾的身影望向窗子,只见一枚蛋黄般的太阳,在流溢的晚霞中化开、下沉,汇入东京都熙熙攘攘的人潮里去。 黑尾抬眸看他,那眼睛用了力,在半空中抓住他的目光。正面交锋,听得见兵器铿然,月岛一愣,心跳陡然加快,为掩饰尴尬,只好低头喝汤。一时间,竟忘记那是怎样火热的一碗拉面,浓郁的汤汁涌过喉咙,仿佛溺水,呛得人剧烈咳嗽。 “哎,”黑尾慢悠悠扯了张纸来,“急什么。” 纸巾盒上印着警视厅logo,大约是某年团建的奖励。餐桌上还有花瓶,养着半死不活的水生芦荟。黑尾光棍一条,家里却打扫得很干净,储物柜中陈设虽有些凌乱,但也称得上乱中有序。工作的习惯,让月岛无法忽略这间屋子的种种细节,譬如茶几上的合影为入职所照,沙发角落的游戏机则是研磨手笔,玄关扔着三本书,皆为书店畅销,看来黑尾最近很闲,有时间给自己充电。很可惜,月岛心想,最上面那本特别难看。 这样的分析终于让他坐立不安。黑尾约他见面,从来是在酒店,十八楼的窗户望下去,车如流水马如龙,看不见太阳缓缓沉入地平线。那样的相处,无论过程多少粘腻不堪,最终都像酒店一日一换的塑料牙刷,干净、清洁,公事公办,没有后顾之忧。然而家不同,月岛注视着餐桌上的一小块污渍,家是不同的。 “前辈,”再开口时,他的声音已恢复平静,“今天多有打扰。时间不早,我该走了,您需要我帮什么忙?” 黑尾问:“不多坐会儿?” 真是滑稽。他穿着一条围裙,还是超市打折款式,粉色背景上画着盐烤秋刀鱼,看上去就像失业在家每天被知识分子老婆嫌弃只好进厨房发挥余热的全职主夫。然而月岛知道事实并非如此。黑尾叱咤关西的往事,他已从大将口中听说,那号称功成身退的卧底行动一定发生过什么,否则无法解释搜一负责人的态度,更多疑点,等待他自己去问。 月岛摇摇头。他不想问。对这位上司,这位搭档,他不了解,没有了解的欲望,也缺乏了解的勇气。 黑尾耸耸肩,并不强留。他把碗筷放进水池,动作轻巧,边干活边吹牛,说自己少年时代去餐厅打工,曾练出一手端四个盘子的绝活。月岛说是吗,语气听得出敷衍。黑尾看他一眼,说你别不信,然后推门进了卧室。 他靠着椅背,摘下眼镜,揉揉眉心。眼前的世界再度模糊,桌椅陈设皆朝卧室房门倾斜,卷起巨大的波涛,回旋而成涡流,将一切并他尽行淹没。 顷刻,海洋风平浪静。抬头,是黑尾来了,手里提着个背包。平日里装夹层的地方开出透明小窗,一双暗金色的眼睛从里面望出来,撞见月岛的,瞳仁竖作一线,轻轻喵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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