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次出使的这个国家,其势力范围之内有一片沙漠,其中就坐落着著名的拉尔塔夏七疑冢。 拉尔塔夏,新月十六国法术历史上最有名的、大宗师级别的法师,据说活了超过二百年,终生为建立一个统一而强大的沙漠国家而奔走。虽然在他的领导下,当年的沙漠部族终于渐渐有了联盟的趋势,谁知传奇大法师却突然暴亡,脆弱的联盟在他身后分崩瓦解。一部分国家认为他是民族英雄,另一部分国家认为他是个战争贩子。 他的六大弟子为了防止政敌毁坏老师的墓穴,便在这片沙漠当中建立了七座疑冢,并且自杀以殉,身后也要拱卫导师幽冥中的安宁。 数百年来,想要到这七座疑冢里一探究竟的冒险者不在少数,但是大多有去无回。 如果这还不足以让Pinkray产生兴趣,那么最重要的部分大概是,这位拉尔塔夏,乃是一个著名的亡灵法师。 且不论陪葬品中会有多少通幽法器,多少不死物属性的符文,甚至记载着拉尔塔夏秘术的卷轴,光想到能亲身站在传奇亡灵法师棺椁前面,就够Pinkray浑身颤抖一阵子了。 与其说这是探(盗)险(墓),不如说是朝圣。 从某种角度来说,也算是他个人的一点执念。 平心而论,亡灵术,在法术界虽然早获承认,不是几百年前还要被绑在火刑架上烧死的程度了,但一般而言,它还是不太能登大雅之堂的一种法术。圣白议会几百年里出了十一位大宗师,只有自己的老师,在其他法术之外,亡灵术也玩得转的。 拉尔塔夏当年是怎么做到的?他很好奇。 他们这次的使命很简单,主要就是拉拢那位亲王,并且趁机确认他在宫廷中的地位、主要政敌,收集信息,然后回去禀报。托Kwin的福,任务比预期早完成两天。这两天的空白里,Pinkray原本是打算去七疑冢探险一番的。 天可怜见,他连包袱都收拾好了! 谁知道他的契约魔居然不肯跟他去呢? 自己去委实过于冒险了,君不见这么多前辈都在此沉沙折戟,没有帮手是不成的。 偏偏自己大意了,自从Kwin从亲王那里回来,他就开始拽着他喋喋不休地说着自己对七疑冢有多么向往,多么痴迷,里面可能会有什么东西,还给他看了自己花重金买下的地图。 现在想起来,魅魔从地图上抬起头来看着他的那一瞬间,眼神实在是足够狡黠,又足够无赖。 法师想了半天,最后忍痛咬牙,从腰间解下一个钱袋,扔在魅魔面前。 魅魔低头,看看床榻上的钱袋,沉甸甸的,把软塌砸出一个小坑。 “这啥?” “嫖资。”Pinkray没好气地说,“足以去城里最昂贵的娼馆挑个最美的。我花血本啦!早点去早点回,我还想趁着日头没落山就出发呢。” 魅魔从钱袋上抬起眼睛,注视着法师,心里想,这家伙是不是傻。 3. 不行。火候还不到。 魅魔半真半假地生气起来,捡起钱袋扔回法师身上。 "没见过这么惨的契约魔,"他撇着嘴发牢骚,"又得卖艺,又得卖身。走了走了,骆驼准备好了?" 法师嘟囔了句"那你到底是真饿还是假饿",也就不再理会,走出门去张罗去往七疑冢的驼队。 当然是真饿。 只要看着这个叫做Pinkray的法师,他总是能感受到一种饥饿的火焰从胃里,从脐下三寸,蒸腾起来。 召唤者都不知道,像他这样的高阶恶魔,可以从召唤阵中看到召唤者的面容。 这也是他几乎不回应这种召唤的根本原因:那些召唤者长得实在太丑了,有一些还自带猥琐气质,一看脸上那种油腻的神情就知道还想让魅魔提供什么额外服务,他根本连冒头的精力都不愿意浪费。 但是他也实在是在深渊住够了。而原因也是一模一样:他深渊中的同类,长得也实在是太丑了。 众所周知,深渊的唯一法则就是弱肉强食,美貌不会在这里带来任何额外的好处。Kwin第一次见识到人间种的魅魔时,一半是惊讶,一半是可怜:这种东西居然只靠长得好看就能在人间混得下去?在深渊的话大概不到一小时就被吃了。 所以,深渊里的恶魔,论长相有点像深海里的鱼类,因为深海里没有光线,只是一团漆黑,所以基本大家都是爱咋长咋长,体现了丰富的想象力,看着凶、不好惹就行。 高阶恶魔,比如他这种噩梦级的恶魔,一般很少主动惹事。但Kwin是个例外。他所住的那个熔岩山谷是著名的禁区,其他魔物都知道这里的主人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哪怕只是路过,什么都没干,也有可能莫名其妙地就招来一记血腥闪电把你劈死在山谷里,而Kwin这么做的原因根本就不是出于肚饿——他只是嫌你的出现拉低了山谷整体的颜值。 天知道当Kwin终于响应了一次召唤去往人间界之后,深渊里有多少魔物弹冠相庆喜大普奔。 召唤法阵中出现的那个法师,看起来不错还在其次,更重要的是一种气质。 ……欲与禁欲的混合。 他能肯定这个正在召唤自己的法师没有任何情欲方面的经验。那个法师长长的睫毛低垂着,皱着眉头去读召唤之书上诘屈聱牙的华丽词藻。能够实践召唤噩梦级恶魔的高级召唤术,说明他自身的法力和经验也都有相等的程度,偏偏眉宇之间,还带有一种仿佛未受玷污的清白无辜——那么他召唤一个魅魔,而不是龙魔、蟾蜍魔、鞭笞魔,究竟是为什么,就十足令人感到好奇。 毕竟,Kwin所代表的这个物种,以那个奇特的属性而闻名。 就是这种好奇让他响应了召唤。说实话,签下契约之前,他连祭品是什么都没看。 后来发现是一块雕得相当粗糙的象牙美人图。 而且居然不是他妈的春宫图——倒不是说他想要春宫图,只是觉得自己身为一只魅魔的尊严被无视了有点生气。 签下契约,不动声色地观察了自己的契约主一阵子之后,Kwin才能肯定地下一个结论:挖到宝了。 这个叫做Pinkray的法师,道德边际非常模糊。 法师偶尔会说起他在当学徒时的那段时期,只鳞片爪的信息就能让Kwin断言:把这个家伙教养成人的那位大宗师,是个不折不扣的利己主义者。连带着,法师的是非观也建立在实用主义的基础上:他对善与恶没有明确的分界,大多数时候只看重结果,而不在乎其过程是否具有正义性。 从他怎么对待那个精灵崽子就能看出来。 那个精灵崽子,与其说是学徒,还不如说是养子。 法师对那崽子的纵容几乎没有底线,Kwin冷眼旁观,总觉得有朝一日如果那崽子说要他的心瞧瞧,法师也会二话不说去找刀。 直到崽子第一次因为吃糖太多牙齿发炎,法师才如梦方醒,蓦然惊觉自己每次回来给他带的礼物都是甜食。 崽子因为牙齿发炎而高烧,能复活一支骨魔军团的亡灵法师束手无策,不知道精灵幼童和人类幼童是否能用相同的药物治疗。 Kwin实在看不过眼,摸了摸崽子的额头,确定温度没有超过警戒线,就指挥着魔像管家打了盆水、绞了一块毛巾。 "来个冰结术,"他又指挥法师,"别太凉,飘几个冰块得了——对,就是这样。保持水份补给,很快就没事了。" 烧得迷迷糊糊的小孩颧骨上一片潮红,含着泪软软地叫着"Ray",一贯冷静而理智的法师居然就这么慌了神,一叠声地叫着"宝宝"一边把小孩搂到怀里,甘愿当人形抱枕,用一个相当不自然地姿势半卧半坐地斜倚在床头,就因为这个样子小孩能靠在他胸口,睡得更踏实一点。 Kwin半是嫌弃半是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个场面。三天前这个男人为了保密,亲手杀了新月十六国的两个线人,为了不留痕迹还用了尸爆术。 法师用白骨之牙刺穿线人腹腔时那无悲无喜的冷酷面容还在眼前一闪而过,此刻就默不作声地对他又摆手又瞪眼,要他赶紧滚粗免得影响孩子睡觉。 他逐渐开始发现Pinkray身上那些矛盾的特质。 有段时间,只要去镇子上,法师就会随身带些零钱和DiDi吃不完的糖果,为的只不过是施舍给一个镇子上的小乞丐——他看起来就跟DiDi差不多大。 然而,这个小乞丐之所以流落街头,是因为他的父母在战争中双双亡故——那场战争,正是由他们俩发动的。 法师怜惜那个小乞丐,却对那场战争无动于衷。 当然,这只是法师身上诸多矛盾之处的一个体现而已。在长期的观察中,魅魔得到了一个结论: 法师Pinkray,只对自己能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才抱有一种朴素的善意。 他就像东方寓言故事要用羊来代替作为祭品的牛的君主一样,只看见牛在屠刀下瑟瑟发抖的样子而觉得可怜,却没有想到拿来作为替代的羊也是一样,甚至,他不会去质疑祭祀制度的本身。 总有什么牲口是要为祭祀去死的,而他只可怜自己能看得见的那些。 ……然而,对于维斯忒修斯来说,这点可怜,大概也是不该存在的情绪。 Kwin心里暗笑。也许他的这一面连大宗师都不知道。 为了锻炼出最顺手的兵器,大宗师一再给他灌输最冷酷无情的价值观,却没能阻止住在他贫瘠如同一片盐碱地的道德观里,顽强长出来的几棵细瘦的草。 这几根草顽强地生长,尽管看起来羸弱,地面下的根茎却又深又长,牢牢地盘踞着植物不想放手的那一小块土壤。 4. Pinkray不知道的是,从Kwin在召唤阵里现出全身的那一刻开始,恶魔就已经开始试探他了。 他故意用粗鲁又蛮横的语气跟他讲话,故意肆无忌惮地评价那个祭品以及辉月塔里的一切。他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偷偷观察法师的反应,发现后者半是诧异半是不满,然而仍旧一声不吭。 在随后的几年里他用无数或重或轻的挑衅印证了自己的观点:与其说是Pinkray性情温顺,不如说他对自身几乎毫无底线,没什么能挑战他的尊严。 直到后来他见识到了喜怒无常的大宗师维斯忒修斯,才明白这性格是被怎么塑造出来的。 唯一一个能让法师的情绪产生波动的例外是那个名叫DiDi的精灵崽子。那天当他走向崽子的时候能听到背后法师的呼吸变轻了,就像猫科动物突然感受到威胁时那样。然而当他蹲下来恶作剧式地捏崽子的脸,又听到呼吸声趋渐平稳。 他还没来得及继续观察自己的契约主,就被带到了大陆上的某个王国。他知道此时也算是某种测试,因此头几个任务完成得相当漂亮。 然后他们回到辉月塔,Kwin第一次要在此过夜,于是抛出了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Pinkray,我睡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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