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为表示对河工的郑重,凤阁鸾台诸宰相收到奏章后仍旧以快马发出堂帖,问询出使在外的钦差。恰巧公主车驾未远,不过数日便送来了回复。不过回复中语气峻厉,俨然是理直气壮,而且大为不解——如果撇去信中敷衍塞责的套话,那么中心思想不过几条: 第一,本钦差并未令沿途的官员送礼;他们自愿馈送的珍物,怎么能再责怪别人? 第二,本钦差更绝未暗示地方长吏残虐百姓,此心此意,天地可鉴——再说,他们送礼不该是自己掏钱么? 第三,既然以上种种都是州郡官吏的错,那他们凭什么倒打一耙? 这几条回复真是天外飞仙而浑然出人意表,险些将负责此事的苏模棱苏味道脑子给干烧了。他思索再三,实在不得要领,只能小心翼翼请教与太平公主来往甚密的狄公狄仁杰。而狄公毕竟与皇室多打过几年交道,反复读过数次之后,虽然仍旧是大受震撼、不能自已,但依然勉强猜出了太平公主这扭曲措辞下真正的思考回路: 对于皇帝嫡女而言,收受外人礼物固然如吃饭喝水一般习以为常,丝毫没有“回报”的概念;而平日往来相处中,随时馈送珍物也早已是贵人间固有的礼节,属于动一动小手指就会有侍女亲随尽数预备妥当的小事,琐屑得简直不必提起,更遑论为此操心劳神、费时费力。 所以,在这位太平公主的潜意识里,恐怕是根本意识不到,送礼也是要花时间精力与财富才能勉强预备妥当的大事。至于什么“残民以惩”、劳民伤财,更是浑然在帝女想象以外——送个礼还要劳动民力?没听说过。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超大号的“何不食肉糜”;而今称呼娇生惯养的闺阁千金为公主脾气,但无论如何的“公主脾气”,恐怕也不能与如此做派相提并论…… ……啊这位真是公主啊?那没事了。 不过,公主脾气有公主脾气的好处。太平固然是收礼收得理所当然,但倒真是从未存着借机搜刮的心思。回信中她痛斥了言官种种污蔑,而后立刻表示要将一切礼物折钱加倍,尽数送还当地百姓,以此彰显己身不染垢泥的清白——高宗天皇大帝与当今圣上的女儿,总不能落一个油锅捞钱的恶名! 公主府的资产大多已经扔进了收养抚育的孤儿幼女之中,这笔钱多半是由皇帝的内库开支。自然,为博此亲民爱民素丝不染的美名,至尊应当不会吝惜这点小小资财。只是,对穷尽民力而奉迎公主的诸官吏而言,皇帝倒贴之后的怒火,恐怕就实在难以预料…… 狄仁杰将回信仔细再看一遍,终于展开麻纸,拈起了墨笔: “给关中的郡守们送封信去吧,嘱咐他们不必再送礼了,否则实在不能交代。” 他提笔从头草拟,一边撰写一边推敲用词。一旁的苏味道微微一怔,却不觉犹豫: “公主那边……” 狄仁杰运笔如飞,头也不抬:“放心,公主绝不会计较。” 他心中一清二楚,以太平公主那真·公主脾气而言,大抵从未把送礼当作什么值得挂怀的事情,更不用说为此计较——难道高宗皇帝与当今圣上的独生女,还要沿途敲官吏的竹杠么?叫花子出门乞讨呢? 没有随身的女官记录,她大概连收礼与否都已经忘得干干净净了。 ……不过,这样纯粹干净丝毫不染杂质的公主脾气,要是与关中官场正面相撞,那可真是天雷勾动地火,妙绝之至呐。 一念及此,就连狄仁杰的笔触也微微一顿,无声无息中叹了口气。 但愿太平无事吧。 · 在小小波折之后,公主的行程再次恢复正轨。出京八日后,仪仗抵达黄河下游,预备由山东至关中自下而上清理河道。任务重大期限紧张,牵一发而动全身,但除了职责所在不能不随时听命的河渠署诸谒者主事以外,沿岸诸州的长官却多半是避而不见,往往以政务繁忙为借口,仅仅派一二长史、参军谒见钦使——大抵是公主的名声终于流散传布,显赫内外,而不能不令人闻风丧胆,避之唯恐不及。 这似乎是有意无意的轻慢,但公主被重任所压,倒也无暇计较这些小事了——身为皇帝爱女,她对自己亲妈的脾气是再熟悉不过;所谓用人朝前不用朝后,所谓寡恩刻深过河拆桥,圣上的赏赐固然是气势恢宏手笔浩大绝无吝惜;可一旦青睐的人才没有完成预期的任务,那么随之而来的清算也必定是残酷可怖之至,并且绝不因亲骨肉而稍有缓颊。——在这一点上,她的几位好大哥都有绝对可靠的实践经验。 有这样要命的kpi横在眼前,公主的动力与压力可想而知。到达黄河后帝女马不停蹄,立刻调动仪仗上下所有人手布置了工作。当日上午他们调来了河渠署秘藏的舆图及水利工具,下午便开始沿岸逐处丈量、一一标记,而后又以重金幕来身强体壮的民夫,举凡在河道沿岸十里一切田亩宅院花园等,一律铲平不留残余;如此现场测量现场动手,效率之高几近雷厉风行,仅仅开工当日四五个时辰,一口气便平掉了数百米的河岸。 虽然长官们都避居在外,但消息总是灵通的。当晚收到这惊人的风声,立时便是蚌埠住了: 连一点颜面都不讲了,是吧? 蚌埠住之后立时便是不可遏制的愤怒,但愤怒完毕却是莫大的空虚,以及某种无可奈何的耻辱……愤怒又能如何?区区关中诸州的刺史与长史,难道还能与如日中天的皇帝爱女抗衡么?实力相差如此悬殊,何异于螳臂当车? 更何况,料理黄河河工已经算是国朝最大也最不可违拗的绝对道德高地,无论以什么罪名栽赃嫁祸,也绝不能真正阻挡奉皇命的钦差。 ……不过,官场中的事情也从来不是简单粗暴的大小相制、实力为王。既然直接抵挡绝无可能,那么自然是委婉曲折,巧用心思,从别处下一下功夫。 既然简单粗暴的送礼谄媚已经再无出路,那也只有另辟蹊径了。 诸位消息灵通的刺史们仅仅稍一思索,便回想了在神都洛阳曾打听到的旧闻: “……太平公主似乎曾在御前请旨,要到关中各州征辟才女,是么?”
第109章 武周后世谈(八) 说实话,“征辟才女”这种事,虽然史无前例,但也并不难办。大唐开国以来的皇帝都不算骄奢淫逸,但当年隋炀帝数下江南,可是命随身的内侍幸臣为自己广选过“淑女”的。若以此旧例办理,则大家心照不宣,不过是借着什么“淑女”、“才女”的名头为至尊充实后宫而已;虽然有违礼法,但大事尽有言官参劾,也用不着地方的官吏们越俎代庖,只需奉命办理,依样画葫芦即可。可而今——而今—— 而今皇帝的性别,似乎不大对头吧? 当然,人类的xp是自由的,皇帝的xp更格外自由。毕竟南北朝荒唐混乱礼法扫地的余风尚有留存,即使不知西汉诸位皇帝微妙怪异的后宫野史,总也该听过前秦时“一雌复一雄,双飞入紫宫”的暧昧歌谣。只要将历史上几位著名帝王及其男宠的事迹稍稍来个性转,那似乎太平公主那古怪之至的敕令,也就有了理所应当的解释…… ——可他们从没听说过,当今天子居然还有这样的癖好啊? 所以,州郡的长官们谨奉公主教令,到底是该召集才女,还是该召集“才女”呢? · 如此疑云深重,莫可解释,真有手足无措之感。不过大州的刺史到底是久经沉浮,斟酌良久后还是打消了那自作聪明借裙带攀附皇权的心思,收起早已预备的美貌外室娇俏侍婢,老老实实广召州县的士绅名流,仔细挑选了辖区内才名昭著而有口皆碑的闺阁女子,打点行装备齐车轿,派府兵与属官一路护送到公主驻跸的行辕,算是交托这一份钦命的差事。 自然,为保万全,以防至尊或宫中的某位贵人真觉醒了什么了不得的癖好,刺史们还精心预备衣衫妆奁首饰珠宝,为才女们上下粉饰而盛装一新,乃至额外请来了熟稔宫中礼仪的旧时宫人与侍女随行,一路指点礼仪讲解忌讳,伺候殷勤唯恐不至。 如此大张旗鼓喧赫扬扬,待乌泱泱的队伍护送到公主行辕之前,一抬头却是两扇大门紧闭,空荡荡略无人烟。好容易派人叫出了看门的管家,听到来意后却是直接一摊手: “公主与诸位皇孙都不在府中,恐怕只能劳烦诸位等待。” 奉命护送才女的长史愣住了: “而今暑日炎炎,草木枯焦,不知公主去了何处?” “天高气爽,正好开工。”老管家慢吞吞道:“公主照例视察工地去了。” 长史一时懵逼,言语不得。他一面是诧异于皇室金枝玉叶这匪夷所思的行动力,另一面则为这超常举止的隐约暗示而悄然心悸——如果尊贵如帝女太平公主都不辞辛劳甘冒酷暑,那么此次巡视黄河检点田亩,还有多少走展的余地? 难道还真要动真格了么? 一念及此,长史情难自已,思前想后,只能期望主君精心筹备的杀手锏能发挥效用,于是小心开口: “既然钦差不在府中,那么这些各地的才女们,如何安置呢?” “那不算什么,公主早就有了交代。”老管家道:“行辕后的花园里已经备好了茶水点心,诸位才女可以入内稍作休憩。待到申时一刻,便要正式开考了……” 长史傻了: “——开考?!” “是啊,开考。”老管家慢慢道:“倒不是信不过诸位长官,不过公主征辟才女是有大用的,总得先筛一筛才好,也是为郑重起见。” 长史恍惚朦胧,只觉世事之离奇诡异,简直浑然而出意料之外。他费力思索良久,终于喃喃开口: “不知……公主要考些什么?” 诗词?歌赋?策论?诸州刺史送来的这些才女,虽然在词藻诗赋上各有千秋,但终究为世风所误,并未经历严格苛刻的专业公文训练,奉命撰写的文章未必能迎合朝野的风范,甚至心之所至随意命笔,搞不好还会有什么犯忌的言语。所谓千钧系于一言,多半还要请帝女身侧的亲信随时缓颊美言,才能万无一失。 这本来是征辟才女前刺史幕僚们就该办妥的小事,但太平公主此行大违常理,随身带的竟全是无依无靠无牵无挂的孤女,真个是刀插不进水泼不透,有力也无处运使。而今事出骤然,奉命办差的长史无可奈何,只能自荷包中悄悄摸出纯金的小碇,走上前去试图握住管家的老手: “……还请长者指点一二。” 但老管家只是微微一笑,慢条斯理: “诸位大可放心?听公主的意思,也不过是考察考察文字与算学,为将来谋划罢了。” “……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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