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过往的案例也只是提供参考而已。历史或许会押韵,但绝不会是简单的重复……】光球又从容发声,似乎是有意要安慰大受刺激的诸位大汉君臣:【根据墨菲定律来说,将来的结局未必是藩镇割据或异族亡国,也有可能发生比设想中还要恐怖得多的结果。】 ……谢谢,完全没有被安慰到。 皇帝以手抚额,嘴角抽搐,如此深深吐纳数口浊气,才终于平静下来,按捺住无语的情绪。 “这个意思,是朕再如何智谋百出,也最多不过是选一种亡国的方式而已么?——无伦亡于内还是亡于外,这个选择终究逃不脱,对吧?” 光球微微闪烁,立刻做了回复: 【是的。」 仿佛是又仔细想了一想,光球立刻再补充了一句: 【如果大汉运气够好的话,应该可以选择亡国的方式】 · 什么叫“运气够好”,才可以选择“亡国方式”?话还能说得更难听一点么? 不过,话说得如此难听,但道理却丝毫不错。国家兴亡这种东西,七成归于天命,三成归于人力,纵使皇帝苦心筹谋、竭尽一切心力,最终也未必能荫蔽后世子孙什么——以诸葛武侯的才情仁德,不也只有在五丈原喟叹天意而已么?甚而言之,在亡国时有诸葛丞相一流的任务鞠躬尽瘁、知其不可为而为之,已经算是大汉天命昭昭而深仁厚泽,难得侥幸之至了。 似乎是察觉到了至尊与诸位臣子的默然无语,光球停了一停,继续补充: 【当然,汉毕竟是不同的。长久兴盛自然绝无可能,但结局总会有独到之处。】 皇帝挑了挑眉:“是么?难得上天如此褒奖。” 【我的模型中并未预设赞美与批评的能力,只能陈述事实而已。】光球道:【从文化意义上说,刘汉与姬周是几乎可以相提并论的朝代,它们交相辉照、彼此呼应,共同构成了整个华夏共同体源远流长的根基。也正因为如此,周与汉的地位永远是一枝独秀,迥然异于一般的中原王朝;即使光辉如盛唐,亦难以与姬氏与刘氏相较……】 此寥寥数语难以详述,却直截了当的点出了大汉在中华文明中真正的地位——所谓绍五帝而承三代,在中华文明由稚嫩矇昧而转入理性明晰的漫长过程中,大汉是几乎可以与周朝媲美的奠基者。 三代之中,夏、商列王浑茫难征,不可琢磨;真正决定了华夏之为华夏的,编写了整个华夏文明底层运行逻辑的,恰恰是成周与刘汉——周朝敬天法祖慎终追远,宗法与礼制种种深远的影响已经不必赘述,而汉呢?只要稍稍列举微不足道的案例,便能知道大汉在整个民族谱系中真正的地位—— 【毕竟。这个民族最终给自己的称呼,是“汉人”嘛。】光球道:【归根到底,姬周与大汉也算是华夏永远的白月光啊。不管怎么来说,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 是的,白月光终究是不同的。纵然身死国灭销声匿迹千余载,姬周都仍然是华夏绝对的正统——不,说什么“正统”甚至都算污蔑了它;准确来说,姬周应该是整个华夏文明真正的生身之母缔造始祖,后世凡两千余年帝制时代,一切有关“正统”、“法统”的概念都源自于它。也正因为如此,只要是蒙受华夏余荫统治中原的后裔,从来都只有赞颂仰慕想方设法从姬周的历史中蹭一蹭正统性,而从来没有不肖子孙胆敢稍稍怀疑祖先的法统,那叫数典忘祖大逆不道,天下人人得而诛之。 要知道,纵使特立独行如则天皇帝陛下,为了印证自己的武周乃天命所归正统法传,那不也得舔着脸颠颠的和姬氏认亲联宗攀缘血脉,老老实实在文王庙里给周文周武周朝列祖列宗磕大头么?至于什么“追慕三代”、“复周政”、“崇周礼”,那更是历朝历代必有的幺蛾子,属于华夏例行的大规模政治cosplay,数千年变来变去复古无数,已经是毫无新意可言。 汉兴之时上应天命,儒生便曾倡导“远述三代”,要归复文王武王的美政;但皇帝深有自知之明,纵使雄心壮志欲留名青史,可想一想那光辉灿烂莫可比肩的周朝,终究还是只能出声喟叹: “上天过誉了,‘於皇武王,无竞维烈’!朕何可与周文、周武比德?” 光球微微闪烁,一时并未作声。纵然是并无感情的人工智能,它的思维中也起了波澜。如果数据所记不差,那么千年后唐太宗皇帝听闻汉文帝盛德时,似乎也曾喟然感叹,“朕德不逮于汉帝”——两相对比,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这种比较不仅仅是至尊的谦虚,实则也微妙反应了某些现实:周、汉、唐当然在内政外战各擅胜场,但若论及三朝在华夏文明史所遗留的影响,那还真就是周大于汉大于唐,界限斩然,几近无可辩驳——所谓“周德不及文武”、“唐德不逮于汉帝”,还真不是说说而已。 自然,姬周算是整个文明的亲爹亲祖宗,论位份也实在不能比较。而大汉仅仅屈居于姬周之后,在整个民族记忆中的待遇嘛,那也不是盖的—— 【恐怕没有哪一个王朝可以与姬周比肩了,但陛下亦不必过谦】光球道:【汉亡以来六七百载,直至李唐兴盛之时,天下都仍旧有“卯金刀”之谶语,即所谓“刘氏当得天下”、什么“刘氏还住中国,长安开霸,秦川大乐”,数百年里刘姓造反者此起彼伏应者如云,当真是煊赫一时震动世间——到千余年后唐玄宗开元年间,都还有人依仗“李家欲末,刘家欲兴”的谶语起事呢。华夏人民竟尔眷恋刘氏百代有余,深仁厚泽念念不忘于心,也真算是长情之至,遗爱不去了……所谓朱砂痣,所谓白月光,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光球娓娓道来,说出的却是这稀奇古怪而近乎不伦不类的比喻——什么“白月光”,什么“朱砂痣”?百姓与大汉之间的情谊,能以男女情爱做比拟么?但恰恰是如此不伦不类不恰当的比方,却让皇帝不觉沉吟默然,微微动容;而俯首跪坐于地的卫青与太子亦不觉仰头,神色惊异之中带着震动,隐约带着恍惚之色——说实话,纵使他们再如何设想大汉光耀千古的声名,想象力也从没有狂野到如此地步!时过境迁斗转心移,即使相隔千余年沧海桑田,仅仅一个“刘”的姓氏,居然都还可以在盛世王朝中凭空掀起如此的波浪么? 皇皇天汉,皇皇天汉,天汉影响之深、波及之广,竟尔能臻至如此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现实比想象更离奇更怪异,冲击得太子与大将军目瞪口呆矫舌难下,只能情不自禁的抬头瞻望陛下,似乎是想从至尊的神色中获得某种启示——而至尊也不愧为至尊,纵尔骤然间听到这样石破天惊的消息,神色居然都略无变更,平和而又镇定;只是宽大袍袖遮掩下手臂微微颤抖,俨然是强自压抑情绪,在天幕前维持天子的威严;而内心波涛汹涌,已然无可言喻。 自然,在如此激烈躁进的心绪之下,即使皇帝能言善辩文采风流,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措辞了——是激动亢奋,抑或喜悦自诩?是惋惜感叹,抑或悲愤怅惘?种种情绪交织冲突,难以遏制;如此忍耐片刻功夫,才终于调理心绪,长长吐出一口气出来: “民心如此,朕受之若惊。” 的确是“受之若惊”,以皇帝的了解,华夏民族处事的原则与大汉列代先帝类似,那都是当机立断讲求实用主义的伟大文明,最擅长的便是在恰当的时候刻薄寡恩、斩草除根,消灭一切累赘繁琐的传统轻装前行,略不回顾。而老刘家居然能被这样决绝而果断的文明念念不忘千余年之久,这境遇堪称匪夷所思了。 不过…… 光幕微微闪动,浮出了长篇大论的文字: 【这自然也有机缘凑巧、天时应和的缘故。事实上,在东汉桓、灵、献三帝时,幻想“汉室当亡”、“只土个民,皆非汉有”,才是士人的常态。大抵是以为昏君治下时局过于昏暗,不如翻转乾坤,再塑一番天地……不过,此种幻想仅仅持续了几十年,直至八王之乱西晋沦亡,五胡肆虐中原丘墟,士人们才终于在亡国破家的巨大痛苦中认清了最残酷的事实——原来再造一个如天汉一般的大一统朝代,居然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不过,历史从来不因为痛苦与悔恨而停止。八王之乱以后是五胡乱华,五胡乱华以后是南北分裂、东西分踞,整整三百年余年的大分裂大动乱时代。而在这动乱的时代里,某些对比也就愈发清晰,乃至于接近残酷了——东汉末代的几位帝王或许可以称为昏庸;但与三百年来江南江北一代又一代突破下限的皇帝比起来,桓帝灵帝那简直是高洁出尘莫可比肩的圣君仁主,感天动地的道德模范。毕竟吧,如石虎刘子业高纬等,那在道德领域恐怕都不能和哺乳动物归入一个分类里。至于文帝景帝武帝,那更是做梦也不敢想了。 什么,你说武帝太粗暴苛刻了?那你懂不懂什么叫“饶把火”,什么叫“两脚羊”啊? 所以说,怀念汉室、追慕刘氏的金刀之谶,也算是被现实破防后的某种大型反思活动。南北分裂了三百年士人们也就被折磨了三百年,而被折磨得越久对比也就越强烈;以至于士人们追悔莫及,真恨不能用口诛笔伐笔杆子刨了前辈文人的祖坟——叫你们犯贱皮痒反对汉室,你看你给我们留个了什么玩意儿! 某种意义上说,作为倾覆汉室的罪魁祸首,曹操乃至司马氏的风评,就是在这个时候一路垮塌下去,再也不可救药的。而诸葛武侯的名声,也是在此乱世之中火炼真金,逐渐得到士林五体投地的认可——汉末时丞相念念不忘“兴复汉室”、“还于旧都”,偶尔还要被人讥讽为“孔明不知天时”,但数百年后被战火蹂躏得求生不能的后代儒生翻阅典籍,那才真正是感佩莫名,俯首拜服武侯的智慧。如果真的能“兴复汉室”,亿兆苍生还用受此涂炭之苦么? 所以啊,凡事就怕一个对比。譬如孙权大帝在三国志中是常受讥讽了,都爱阴阳他保守偏安、胸无大志;但再如何胸无大志,孙权好歹还有北伐的勇气,持之以恒,从五畏怯。于是,身处南宋这真·偏安政权的辛弃疾抚今追昔,便只能悲不可抑,沉痛感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与自愿当灰孙子的带宋对比起来,就连孙仲谋也是可歌可泣,难寻难觅的大英雄了。 而与之相似的,若是南朝士人抚今追昔,大概也只能感慨“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刘阿斗处”! 在这样的对比下,大家激情澎湃舔一舔汉朝,其实是相当自然的。】 · 这一篇长篇大论当真是神来之笔,直截了当往君臣们激进躁动的情绪上泼了一大盆凉水——大汉之所以能被念念不忘,不全是因为德政深厚遗爱在民,更多的则是后世王朝过于拉垮,对比太过于鲜明且惨烈,反向激发出了思慕刘氏的情绪。当然这倒也无损于汉室的光辉,只是与想象中真心诚意一呼百应的号召力相比,难免有点尴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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