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能想象自己从未曾经历过的事情。仅仅让皇帝理解生产力急速进步后可能引发的种种弊端,便已经耗尽了天书的唇舌;而要解释起广泛推广教育以后的奇异影响,那便完全超出于能力之外——说白了,在皇帝原本的设想中,所谓“推广教育”,大约便只是如装备新式武器一般,虽然威力倍增非同凡响,但被知识启迪后的头脑还是一如既往的木讷呆滞,不过是可以随意摆布的木偶傀儡。但而今这小小的细节瞬间刺破l皇帝的幻想,才令天子惊疑不定,乃至不由自主的生出某种畏怖来。 不可捉摸的智慧会引发不可捉摸的变故。而对君主来说,一切不可捉摸的变故都是危险的。 光幕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呆板机械: 【我们已经向陛下发布过预警】 皇帝哼了一声。预警是一回事,真正见识到风险又是另一回事。或许是整个王朝尚且处于某种昂扬向上、一往无前的亢奋心绪之中,陛下尚且没有保守到后世那般听闻变故便如临大敌,不惜玉石俱焚的程度。他或许犹豫且警惕,但也只是犹豫且警惕而已。 “那么上天以为朕当如何?”他淡淡道:“撤销所谓的‘变革’,收回安插的士人,停止教化羽林军么?” 光球辉光起伏,略无波动,似乎并未被至尊这轻描淡写而暗藏风雷的话语震慑: 【这是可行的选项。但仅仅只是撤销变革,并不足以消弭知识扩散后的种种影响。以往常的案例分析,在变革失败后立即清洗相关人员,才是控制影响的正确思路。可以考虑处决一切被变革所波及的人员,实行严密的清理与控制,动用腰斩、诛灭九族之类较为严酷的刑罚,威慑异议者】 此语一出,不但皇帝眼角抽搐,便连俯首帖耳恭敬下拜的卫青与太子都惊愕不可自抑,以至于茫然抬起头来,诧异之至的盯着口出暴论的天幕光球——大概是穷极一切想象,也意料不到“天意”能严苛冷酷到这般地步! 皇帝稍稍沉默,终于面无表情开口: “上天原来如此嗜杀么?” 光球并无触动,语气依旧平静: 【我只是大数据训练出的模型,并不具备价值与道德判断的能力。我为陛下所做出的建议,仅仅只基于历史的特征归纳而已。在已知的历史中,有大量的案例采取了相似的操作,并成功抹平了变革的影响,使社会状态完全倒退回变革以前。】 “那么这些……‘案例’的结局又是如何?” 光球实话实说,毫无遮掩:【大部分在三十年以内亡国。】 皇帝的脸立刻木了。 ……行吧,他算是知道这“天幕”的行事风格了,所谓我业治驼但管人驼哪管人死,只要杀人杀得足够多什么问题都能解决个一干二净;至于什么解决之后的结果?——你别管啥亡国不亡国的,你就说解没解决吧! 天子面无表情:“这么说来,朕其实并没有路可以选了?” 【我们已经向陛下发布过预警】 皇帝不愿再理会这思路清奇诡异、莫可理喻的“模型”,他稍稍压抑心绪,平静开口:“无论如何,有功当赏。如此才知卓绝之士,正当尽其所用。而今国家多事之秋,不宜埋没人才……” 卫青兼任大将军的要职,总览朝中一切军务,听闻口谕立刻起身称是。毫无疑问,皇帝金口玉言做此决断,已经为西域的事务下了定论。虽然这莫名的变故超出了朝廷的掌控,但以至尊的胸襟,仍旧能海涵这无意的冲突,而不至于真要斤斤计较,乃至于上升到动辄灭门的地步——无论怎么来说,大汉毕竟没有僵化腐朽到如两千年以后、连一最细微的改变都无法忍耐。 这番话光明正大,也算是谆谆教诲太子的良言。不过皇帝话锋一转,却又有意无意出声发问: “上天以为如何?” 【我不能评价陛下的举措,只能根据数据的模拟提供可能性最高的建议。以旧有的案例判断,在给予充分的鼓励之后,这种超出于中枢预期的“变故”将会大量增加】天音依旧是不徐不疾,平和从容之极:【普及教育是相当有风险的操作。一旦无法为培育出的人才提供稳妥的出路,他们便很可能自己寻找门道。而这种欲望与边境常有的复仇情绪结合,结果可能是难以预料的……】 皇帝皱眉:“有什么难以预料的——” 这句话刚说出半截,至尊便不由得一噎。他脑中思路电转,已经下意识想起了公孙丞相多日以来在边关的骚操作——那种炽热、强烈、凶狠到难以驾驭的新式公羊复仇论一旦推开,那么所激发的愤怒必将难以预料。要知道,与老式公羊学派仅仅提倡国家复仇不同,这套被改编过的玩意儿可是鼓励士人们以变乱正法为名,自行出击抵御蛮夷的…… 当然,如果仅仅是鼓励士人出击,那么也不过是心绪翻涌舆论激烈,勉强还可以弹压。可一旦使团于西域的丰功伟绩流布于天下,那么在此光辉案例的刺激之下,被辛苦培育出的兵卒军官们,其举动恐怕就不能把控了! 仅仅只是被学术煽动的愤怒与复仇,还或者无甚紧要;可要是这些愤怒能兑换来现实的收益,则滔滔洪水倾泻奔涌,即使皇帝亦不能抵御——当年他“复九世之仇”、北上征伐匈奴的诏书言犹在耳;难道还能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否认大汉贵华夏而贱夷狄的政治正确不成? 皇帝的眼睛鼓了起来。 光幕语气平静,自然而然的又往火上浇了一瓢油: 【而且,大汉边境的坞堡,似乎常握有大量的私兵】 大汉定鼎七十余年,四面蛮夷入侵频频,常有劫掠商队屠杀边民的暴行;蛮夷盗贼往来如风,州郡的部队难以时时防备;因此边境的豪民结寨自保,修筑工事招募部曲,俨然把持着为数不少的武力;而朝廷迫于形势,往往也只能听之任之,默认而已。 这点私兵实力庸劣,自保有余进取不足,无力左右两国交战的局势,所以也无伤大雅。可设若雄心滔滔的羽林军官看准了这些散乱混沌的力量,那么彼此结合绑定以后,发挥出的功效可绝不只是一加一这么简单…… 当然,某种意义上说,这种“功效”其实已经开始体现了——公孙弘长篇大论的奏章说得很清楚:此次张骞以节杖引郡县兵卒奇袭乌孙,抽调的部曲大半便来自沿途坞堡的私兵;而羽林军出身的屯长尉丞们费尽心力,竟能将这些来历错综复杂心思不可揣摩的散兵游勇捏成足以与乌孙禁军拮抗的部曲,指挥的水准的确已毋庸置疑。 ……不对,如此赫赫武功,倒也不能全部归功于羽林军出身的军官们。虽然公孙弘的奏报略有遮掩,但至尊依然察觉到了底细:使团之所以能将这成分复杂的军队调度得如臂使指,一面是许以重赏毫无吝惜(攻下乌孙国以后,国库中三成的金银都被如约取出赐予了士卒),另一面则有公羊派的儒生们桴鼓相应,百般翼赞之功——要没有这些儒生忙前忙后,以新式复仇理论煽动边境士卒的愤恨,那远涉戈壁征伐异国,士气也绝不能如此旺盛。 这么看来,公孙弘、汲黯、霍去病等人各自搞出的那一套,居然还有如此微妙的配合? 皇帝的脸渐渐的绿了。 但以数据训练出的模型显然不具备读空气这样无聊的技能,光球自顾自的喃喃低语,似乎是在讲解,似乎又是做着某种怪异的评估: 【不过,这场由使团发动的战役仍然是相当特殊的。仅仅将之归纳为底层军官为谋求出路的冒险,似乎过于轻率。虽然组织形式仍然是陈旧的,但使团在发动原本各自为政的地方豪强私兵部曲时,已经显示出了新式路线的威力。某种意义上说,这恐怕是划时代的变革……】 “划时代的变革。”皇帝冷冷道:“上天未免夸大其词了吧?” 【只是推测而已】光球心平气和:【再说,陛下难道就没有察觉么?一群出身微末的士卒,仅凭节杖与寥寥数语,便能轻易调动来历各异的部曲,这样的组织能力并不常见吧?虽然这些羽林出身的军官或许出于无意,但他们实际上已经摸到了某个微妙的门槛——以思想与理论来动员底层士兵,这是工业化时代仗之横扫天下的利器。归根到底,智人是依靠想象而团结的动物;在战场生死决斗之时,某些激烈思想与情绪可比单纯的利益刺激更管用一百倍。所谓慷慨赴死,大概如此……想来,卫大将军熟稔军务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否则漠北决战,为何一定要用六郡良家子呢?】 皇帝面无表情,目光逡巡数次,却落在了垂头束手乖乖跪坐的大将军身上,神态高深莫测,不可揣度。大抵是抵受不住至尊这以眼神拷问的无声威力,卫青沉默半晌,只能咬牙开口: “……上苍说得有理。” 不错,卫青领兵良久,已经在细节中窥伺到了这组织军队的规律。兵饷赏钱乃至高官厚禄固然可以维持士气,但真是事到临头做殊死一击时,这种用利益维持的士气却往往是最靠不住的——归根到底爵位赏赐都要活人才能享用,怎么能为了一点虚头白白消耗自己的性命?真正能倚赖为军旅骨干与栋梁的,还是那些不可理喻不可解释,激烈而又躁动的仇恨,亢奋到不能缓和的情绪。 所以,卫大将军但凡领兵,带队的核心必然是以北六郡出身的良家子组成的精兵——六郡者,陇西、上郡、北地、安定、天水、西河是也,其中选调的士卒,都是迫近戎狄,修习战备的天生将种,也都是与匈奴仇深似海的苦主;所以能苦战不退,死不旋踵。也唯有这样的精兵,才是卫青、霍去病等仗之纵横漠北西域的底气。 说白了,兵法战术再玄深奥妙,终究还是在战场上殊死一斗,以决胜负。在这样殊死搏斗中,怕死的军队和不怕死的军队,那差别可就太大了。 皇帝哼了一声,尚未开口,却听光球娓娓道来: 【有位极了不起的军事大家曾经说过,战争的胜负毕竟还是在于人。当装备没有压倒性的差距时,能够更有效的组织与动员的一方便能占据绝对的优势,乃至以弱胜强。从这种意义上说,大汉能无敌于天下诸国,根本就在于北地六郡弓马娴熟同仇敌忾的良家子们。设若皇帝陛下穷兵黩武,在征战中将这一点老本送完,那么大汉军力之衰,便是理所应当了。贰师将军李广利败绩漠北,固然是才力不能与卫、霍媲美,但就以他手中那些由罪犯盗贼赘婿组成的污糟军队,即使是冠军侯重生,恐怕也要大皱眉头。】 眼见上天毫无顾忌的又开始曝光至尊最尴尬不可见人的老底,卫青的脸蓝了又绿绿了又蓝,干脆低下头去直勾勾盯住地面,省得暴露自己难以言说的心境——顺带着悄悄扯一扯自己太子外甥的衣衫。皇太子刘据心领神会,虽然好奇迷惑之至,依旧顺势跪伏软垫之上,再不敢出声半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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