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心革面把奥列格送去隔壁的时候,果戈里还是挨了一拳。 这家伙说着“我去解决一下警报的事情”,然后头也不回跑了,头上还顶着包。 费奥多尔的「房间」很简单,算不上苛刻,也称不上舒适,是达到最低生活标准的人性化牢房——就这一点,就比古拉格群岛要好上无数倍了。 默尔索监狱其实并不如许多人口中的那般无能,只有进来的人才能感受到吧,存在一种非常隐晦的「隔离感」。 并非指监狱的工作人员所做的,把人彻底和其他东西隔离,而是犯人会被潜移默化的一类感觉。 要用词汇来形容的话,可能就是「局外人」,所有意义上的局外人。和感情隔开,和冲动隔开,和所有会让犯人产生想要离开的想法隔开。 待太久的话,会不会把自己存在的意义也隔开了呢? 在这样环境下待了不少日子的费奥多尔,静静注视着来到他面前的奥列格,奥列格同样如此。 费奥多尔的皮肤依旧是苍白的,是贫血或是营养不良的表现,只有脸上微微扬起的浅笑让他多了几分活人的气息。 他是是梅菲斯特,是沃兰德,是靡非斯陀,是令人只要知晓一二就会拼命远离的怪物。 奥列格突然就有了一种已经失去了什么的感觉,面对季阿娜和其他律贼的时候绝对不会出现的感觉。 因为他能看见,那些人在离开了古拉格之后其实完全没有改变,即使季阿娜从没有脸的小女孩变成婀娜多姿的漂亮女人,即使律贼从艰难生存的罪人变成臭名昭著的祸患…… 他们还是很听话,依赖是被刻入灵魂的东西,迷途中的人只是缺少一个能肯定他们的家,当归处出现了,再张狂的家伙也会收敛爪牙。 费奥多尔不是那样,他的改变很直白,也很彻底。 他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那片冰原,坐在一望无际的冻土之上,陪伴他的只有呼啸的飓风,黑色的枯礁,他拥抱那些原不能被人接受的苦难,并将此作为自己审判世间的基石。 他的内心一片宁静。 “我看了您的作品。”费奥多尔看着他,“我算是活过了那只哀鸣的椋鸟吗?” 你从哪儿看的——这是很蠢的问题。 “我从来没有警告你,不要成为怎样的人吧。我把选择权都交了出去,现在收到了很多答卷……你是很特别的一张,费季卡。” “我在写我的故事,老师。越写我越能领悟到你曾对我说的话——「我们的相似是因为时间正逆的交点汇聚于此,我们的不同是因为道路延伸的方向截然相反。」”他轻轻说,“原来你说的相反,不只是时间啊,我花了很多时间才弄明白。” “既然你明白,为什么还要执着找我呢。” 奥列格向前一步,与此相对的,费奥多尔后退了一步。 “因为你不能死啊,老师。”已经快退到「墙边」,费奥多尔说,“你死的太早了,在那一刻,我感受到了很陌生的恐惧,无法预知的东西带给我的冲击,在和煦温暖世界中,无视人类浅薄意愿的转折——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 “你不是会因为别人的「死」而害怕的那类人,费季卡。” “我也那样认为,所以我放任季阿娜杀了米哈伊尔。” 提到米哈伊尔,奥列格停下了脚步。 他当然记得那个在冰原上救过自己的青年,长相是模糊的,不过应该和现在的费奥多尔差不多,不过外貌不是他留给奥列格的印象,更深刻的是他们在贝加尔湖畔磕磕绊绊交流的东西。 【语言和文字真的很神奇,能把想法由一个很小的个体铺展开,不管是否会被人聆听或是接受,就像风拂过,不足以撼动什么,但小草和鲜花都会随着摇摆。】 【如果是海面航行的帆船,就能顺着风一路远航。】 【能漂到更远的地方,不管那边是孤岛还是海岸线。】 那个青年比夜色更柔和,在那样的柔和中,费奥多尔对他的哥哥说:如果你还没死去,我会来莫斯科找你。 所以米哈伊尔漂到了比孤岛和海岸线还要更远的地方,费奥多尔称呼那个地方为:死亡。 “在米哈伊尔的葬礼上,我曾以为自己会感到悲伤,或是和您死亡时如出一辙的恐惧。可是都没有,我其实很信赖米哈伊尔,这种信赖关系居然不足以调动起我的愧疚,我对此感到抱歉。” 费奥多尔的表情已经是在奥列格认知范畴外的奇异了,他因为浅笑而眯起的眼睛类似于一些生物,感受不到情绪,只有原始的、巨大的、无法被解读的本能。 ——绝对不是人的本能。 “你一直在说我的死亡。”奥列格又走近了一步,这次费奥多尔没有能后退的余地了,“我就站在你面前,你却在谈论很多年前我的死,为什么?” “因为您的确死了,由我一手造成的,还能有谁比我更清楚呢?”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如果您在问,在您出现之后,我还会不会继续之前的行为——我不知道。寻找老师是最高尚的目的,而我并非高尚的人……不要皱眉,欲主宰万物的结局只会是沦为奴仆,我很清楚,这是您教给我的呀。” 奥列格久违地想要叹气。 他本来是来找费奥多尔算账的,但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这是个很难沟通的人,因为他说话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为了沟通,他不讲具体的事情,也不谈自己的想法,能坚持和他交流的一定是同样清楚自己不被理解的家伙。 说起来,似乎太宰治在默尔索的时候和他每天没事就聊天……这也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了。 奥列格打算求真务实一些。“如果你「额外的打算」是创造一个没有异能的世界……你的做法只是把你往目的地反向推。”他开始说起现实,“或许你真的能塑造一个这样的世界,可区别于异能的其他本不该属于人类的能力,也就此出现。” “南辕北辙?” “南辕北辙。” “我和您最大的区别就在这里了,老师。”费奥多尔摇头,“你认为我可以在我空白的书上写下有关自己的每一页,但我觉得那没有意义,我是无罪之人,我的灵魂中的确缺乏热爱。我乐于观测那些罪,而您——”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您是人类诞生以来所有的罪啊。” 「房间」不大,几句话的功夫,奥列格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们平视着。 然后,奥列格拽住了他的手。 费奥多尔一怔,奥列格开始微微抬着下颌。 费奥多尔脸色微变,开始想要挣脱。 奥列格不得不抬着头。 “放开——”费奥多尔想把人推开。 平缓的心跳开始变得急促,诡异的,早就消失的恐惧又一次漫上魔人的心头。 十岁的奥列格问他:“那么现在呢,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谁才是怪物呢?是为了实现目的不惜把全世界当作手牌的梅菲斯特,还是让梅菲斯特感到恐惧的人类? 这完全错位了,年长的人应该是用更加「成熟」的方式来指责,而不是拿自己来惩罚令他头疼的人,只有缺乏多维工具的小孩才会做出这样没留余地的选择。 奥列格从来不是那种人,费奥多尔很清楚,他现在已经在试图承担起以前所逃避的责任,他的死亡会引起更大的变故。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管不顾拉着他的手,把大道理全部抛弃掉,只是问:你会对我说抱歉吗? “我不会。”费奥多尔突然不笑了,轻轻地说。 那么我也就不再管你的任何事情,费季卡——奥列格本来打算这样说,并且冷漠地离开这里。 然而,费奥多尔却接着开口:“如果您再度死亡,我还是会按照我的方式试图寻找,对某件事抱有期待本身就是很有价值的事,我的书也因此有了明确的主题,不是么?” 长久的沉默,在沉默间,奥列格没有松开手,代价则是他还在不断变小,到最后,这两个人看起来像是艺术家会感兴趣的雕塑,雕塑的主题是:岁月。 “你在威胁我。”奥列格轻声说,又笑了,“巧的是,我也在威胁你。” 他松开了手,后退一步,“早知道你会这么死心眼,我不应该和你说太多的,像揍果戈里那样揍你一顿要更合适。” “是么?” “但我不会那样做,你已经和我没关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 奥列格在和他两三米的距离外站定,金色漩涡隐约出现在他脚底,漩涡中的人眼神沉寂,像是在稚嫩的小孩身上强行安插上不再流淌的绿潭,却很澄澈,能倒映出云影天光。 也能倒映出费奥多尔凝视着他的,黑蛇般的紫色双眸。 “你并非出自古拉格,也从来就不是我的律贼。我知道你会离开这里,这对你来说不算困难的事情。魔人费奥多尔,希望下次见面不是在属于你的审判席。” “您会把我关进古拉格群岛吗?” 这个问题就像是一颗石子投入了贝加尔湖,砸破冰面,坠入湖底,和那些黄金作伴。相似之处在于,当没入湖水的时刻,就再也不会有任何回音了。 奥列格也理所当然的没有回答他,他只是低声喊果戈里,然后冷酷地离开了默尔索监狱,离开了这个「局外人」所处的监狱。
第176章 在回去的时候,果戈里一路都在发出意味不明的窃笑,当奥列格问他幸灾乐祸些什么的时候,他又摇头。 “不是哦,只是我没想到,陀思还有比我还要「不自由」的时候。” 奥列格:“默尔索关不住他的。” “老师明明是清楚我在说什么的诶,算了算了,得回去把这个好消息分享给季阿娜。哎,我也成为会和讨厌的家伙共享快乐的那一类人了啊。” 奥列格:…… 看得出来,你是挺快乐的。 律贼的处理告一段落后,奥列格和果戈里打了个招呼,麻溜切换掉成了濑尾澈也的笔名。 清道夫告诉他,那个吸血异能的家伙已经被解决掉了——西格玛决定带着这个大灾害重建天空赌场,清道夫是最大的股东。 活了这么久,当然会很有钱——这是清道夫的原话。 他们打算重建一个数字化赌场,因为好像那个「灾害」是个刚出棺材的老古董,看到电子设备直呼神明,并迅速沉沦了进去,完全忘记了自己还有事情要做。 也不会有人去提醒他,神威还在死亡推理里出不来呢。 好像……没什么需要善后的了? 清张总感觉自己忘记了什么,但又想不起来。他索性也不再折磨自己,开始赶稿。 接下来的两周内,他都呆在横滨租来的房子里,寸步不出,也不上网,不管外面变成什么样子都不再过问,只是对着自己的稿件反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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