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被他的话激得浑身汗毛倒竖。他看着坐在对面纹丝不动的方绪,痛恨、不甘、愤怒,轮番在他的心头交织,他已经很久没有品尝到无能狂怒的滋味了,以至于这份打击能在一时之间势如重擂,击得他久久僵坐在沙发上。 “师兄。”俞亮的话突然在耳边响起,“我可以跟时光比一场,如果时光赢了,我愿意当副将。” “小亮。”方绪转过脸,眼镜后的脸多了一点为难,“就算我点头答应,棋院上也不一定能同意的,对战表的次序也已经报上去了。” “就算是世界大赛,也能通过非常规渠道引入外卡。”俞亮接道,“临时更改对战次序也并不是不行,现在离北斗杯开始还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完全来得及。” 他话里有股莫名的坚定,仿佛不容置喙。方绪深深地叹气,他拿这样的俞亮毫无办法,但跟俞亮不一样,他是个涉世已深的大人,他不会因为这样的话就轻易改变念头。 “等放完假再说吧。”他讲,然而他起身离开的背影让时光感到希望渺茫。他看着方绪消失的方向直发愣,身旁的沙发垫微微一陷,俞亮的声音又响起来,这回是对他说的: “我会再跟师兄谈这件事。”他说。 时光这才转过脸看他。 俞亮正罕见地露出手足无措的表情,这没法不让时光感到新鲜,他一下就笑了:“你这热心来得有点怪,难道你有什么事要求我?”他摸了摸下巴,“想不出来啊。”俞亮吐了一口气,他朝时光翻过眼睛,瞳仁对着房间里另一角: “没什么事。”他说,“上回阁楼下的那场不够正式,这回正好让你心服口服。”“嘿。”时光扭起半边眉头,“你还来劲了?” “而且。”俞亮却不接他的话,他从沙发上站起来,表情比方才收敛了些许,“你应该有你的理由。” 他顿了顿,“虽然我不知情。你也不必告诉我是什么。” “你——”时光被他的话噎着了,他怔了老长时间才干巴巴地接道,“那你还挺有雷锋精神。” 俞亮朝他笑了一下,在时光看来,那很像一种志在必得的笑。“反正我早晚都会知道的。”他说,“不是现在,也是以后。” “我去,您也太自信了。”时光吸了一口气,却不由地把背往沙发靠垫上贴紧。他说不清楚是为什么,俞亮盯着他的目光有时会让他害怕。 “对你我没什么不自信的。”俞亮回答。 “嗨哟。”他托起下巴,做出一副很轻浮的样子,说笑话一样地讲,“夸你两句你也不谦虚一下,不能够啊,这世界上要是人人都跟你一样,那简直了。” “不会的。”俞亮舒着气,在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抬手给自己斟茶,“我独一无二。”他举起斟满的茶杯,朝时光做了一个敬的手势。 “中、中二吧你。” 时光瘫在沙发上,喉咙里“呵呵呵”地干笑不已。 ——“我独一无二。” 不论再过多久,时光也不会忘掉俞亮那天说这句话时的表情。他永远不会忘记那张脸上的骄傲、自矜,和高傲,好像所有的锦绣前程都已经被他捏在手中,未来一片坦荡。青春有多么美好,那张脸上的一切就有多么灿烂。 而时光—— “时光,可以出来吃饭了。”沈一朗在厨房门口喊他。 “来嘞。” 时光从地板上爬起来,拍拍裤子。 他把手里那张装着道场合照的相框立起来放回了桌角。
第8章 过了大田,一路往新庆州和蔚山而去。穿过幽深的铁路隧道,极目远望,连缀着海岸线拱起的山线像许多只牵起来的手,虚拢在洛东江和朝鲜海峡的浪涛之外。火车穿过山坳,火车驶向海滨,清晨冥迷的薄雾还没在旭阳中散去,早起乘客的话语中还有压不住的疲倦和懈怠,在这个新鲜的、流丽的世界中,似乎有什么正悄无声息地等待着新来的人。车窗外绿色的指示牌一晃而过:“釜山欢迎您!” 俞亮在车厢微微的颠簸中放下棋谱。他一贯恪守作息规律,睡得早醒得也早,眼下他并不困倦。车厢头部那块不断轮映广告片的LED显示屏吸引了他的目光,里面在播的赫然是KBS围棋电视台给来年三月初要在汉城国际博览中心举办的“北斗杯”中日韩三国青年围棋邀请赛做的预热特辑。 他抬高下巴,拉了拉领口,把风衣领一直拉到人中附近,蹙起眉心,仔细听着显示屏里主持人和嘉宾之间的谈话内容。 KBS今天请到的嘉宾是今年十月在LG杯半决赛中惜败于中国棋手林辟疆九段的李赫昌。俞亮抬了抬眼睛,目光逐渐犀利起来,他现在对“李赫昌”这个名字稍微有些敏感。 老一辈的职业棋手有不少性格都较为内敛,时光或高永夏这样的人反而不多见。跟自己那位传闻里张狂跋扈的弟子不同,镜头前的李赫昌直到主持人开场寒暄完后都维持着一副拘谨的模样。 俞亮歪着脑袋看了一会。他对李赫昌的印象基本止于他在比赛中所留的棋谱,最多就只有从父亲俞晓旸的口中听说过。他知道,虽然这位韩流前辈的巅峰时期已过,与他父亲俞晓旸年纪相仿的脸上也生着不少沧桑的痕迹,但他依然是个能对对手产生足够威胁的盘上之敌;从他口中说出的评价,也不会是空穴来风。他一边看,一边心算了一下将要到站的时间,颇费耐力地辨听着李赫昌的谈话。 “赫昌先生。”主持人问道,“有传闻说您对韩国在明年北斗杯中的表现十分担忧,这是真的吗?” “这个问题有些包袱。”俞亮勾起右手食指,轻轻顶着下巴想。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主持人对面的李赫昌,料想这人恐怕会选一些不太严重的问题讲一讲。这种预热节目的观众固然有一多半都是棋迷,但其自身同时也负担着赛事宣传的作用,倘若讲得太复杂深入,反而不太容易收获宣传效果。 了“为了照顾主持人和观众感受”的微笑,俞亮看得有些忍俊不禁:他很熟悉这种表情,但这是他头一回看见它出现在其他人的脸上,而且这个“其他人”还是李赫昌,一个年龄、地位都跟他父亲俞晓旸差不多的围棋前辈。 “那您的意思是。”主持人跟着露出了迁就的笑脸,“如果要设置双人赛,还是有女棋手在比较好?” “有没有女棋手不是那么重要,双人赛重要的是打配合。”李赫昌比划了一下,“比方说这场对决里,一组棋手中有个倾向于力战,而另一个倾向于防守,靠在一起就容易(产生)矛盾。行棋到了中盘之后变化性是很大的,而棋手平时主要注重的还是单人赛,彼此间没有” 那么快就产生默契,这样的话,把(他们)放到双人赛里去比就会很仓促了。我听说这次北斗杯的比赛是三轮(循环)赛,三盘棋赢下两盘就可在一轮获胜,这样来看,双人赛对获胜还是会起到重要作用的,如果我们这边想获胜,本应该采取更加稳妥的方式才好。” 主持人听他说完,低头往自己手里瞧了一眼,俞亮猜她是想看一眼提词稿。“您是怎么,怎么看这次代表韩国出战的两位棋手呢?”主持人问。 “永夏是我的弟子,日焕是崔申元九段的弟子,两位都是近两年韩国棋界赫赫有名的新人。他们两个的棋风跟我和崔九段或许会有些相近。”李赫昌一板一眼地答道,“他们在国内已经是个中好手了,永夏更是在LG杯的公开预选赛中击败过资历比他更深的前辈棋手,我想这也是安太善八段让他做主将的理由。日焕虽然没有参加LG杯,但在三星杯中的活跃表现也很令人期待。” 这回李赫昌的回答颇为中规中矩,俞亮感到有些失望。 “啊,赫昌先生会不会有一种,靠这两个人在三盘中取下二盘获胜也可以的想法呢?” 李赫昌笑了,“我不太敢有这种想法。”他说,“因为北斗杯的比赛不是由我来带领,对于对面的棋手,我也没有全部了解,妄自下海口是不可以的。中国和日本,这些年也都有优秀的新人才出现,他们不一定就不如永夏和日焕。” “那——您认为”主持人咳了一声,每每总也听不到中意的回答,她的脸上有些窘迫,“这回 比赛,中国和日本有没有您认为很有希望的棋手?” “日本的话,今年才跟韩国这边举办过友谊赛,我们也去他们那边交流过,按照排名来看,日本那边十八到二十岁之间成绩最好的棋手是羽根秀树,其次是小林宏一,我想这回日本大概会挑选他们(参赛);中国那边据说不是推荐制,而是选拔比赛。”李赫昌这回答得比之前流利了不少,“选拔比赛的话,说不定半路就会杀出意想不到的人来。对此我还不太确定,不过我认为,俞晓旸九段的儿子应当是会入选的。” 俞亮表情微怔,他的左手在扶手背面不由自主地蜷起来。显示屏里,主持人点着头,接道: “您是说俞亮三段吗?” “我和俞亮三段算是有过片面之缘。”李赫昌道,“他大约是九岁还是十岁的时候,曾经在韩国棋院借走读过六年,我还记得,当时受他父亲俞晓旸九段之托、负责教导和照顾他的是前年已经退役的朴永烈九段。我想,回到中国的他一定是国内无人可及的领军人物吧!” “说到这,下周一要在釜山举行的真露杯擂台赛里,俞亮三段会代表中国队攻擂。我们这边守擂的棋手恰好是高永夏三段呢。” “是的。”李赫昌点点头,“希望他们能把这次交手当作是来年北斗杯的热身,背负起棋手的荣誉感,好好地下一场吧!” 谈话放至半途,电视台切进了广告。俞亮对着显示屏瞧了一会儿,缓缓放松身体。他半蜷在座位上,抬头看见车窗外的景色在飞速地后撤。 列车已经驶出了庆尚南道,过不了多久就能到达釜山广域市北区,龟浦站即是他的终点。他朝车窗外看了一路,只觉得心神倏尔晃荡不已,像是紧张,又像是迷茫。这是一种于他而言还非常陌生的情愫。他在座位上想了又想,把手伸进风衣内袋中,把手机摸了出来。 奇怪的冲动催促着他翻开手机盖,开机,在收件箱里飞快地摁着下移键查找着。他很快就停住了。 ——“时光:你到哪啦?好歹回一下消息嘛,坐飞机很久吗?” 他的嘴先是抿成了一条线,而后又不可抑止地上扬起来。然而他的手指却凝固似的停在了键盘上,过了很久都没有摁下去。 方绪走得比他早,围甲季后赛最后一轮结束的第二天就离开了方圆市,留下他和时光两个人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自从跟时光集训以后,俞亮有时会怀疑玩性这种东西会传染。他打小就一直是令父母骄傲的孩子,成绩优异,勤奋刻苦,在成为棋手之前也是令老师满意的好学生。时光最初来他家的时候没少因为玩性重(他家中的网络带宽可以作证)而被他嫌弃过,怎料没过多久,他的房间中居然也不知不觉地被漫画和游戏杂志给塞满了,有些是时光的,有些——似乎是他自己买的。他以为买回来也就时光会看,没想到后来自己也会跟着看起来——他那时候在想什么?
自愿捐助网站
网站无广告收入,非盈利,捐助用于服务器开支!
怕迷路,可前往捐助页面加联系方式!
点击前往捐助页面>>
257 首页 上一页 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