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报纸上的某一排铅字跃入眼帘时,俞亮发现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第6章 智齿是种极为烦人的病症,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就会找上你。时光苦哈哈地歪起半边嘴角嘶着口水,疼得半张脸都要痉挛了,而他的另外半边脸上还保留着狂怒的痕迹。 那张《天下围棋》第七版正被他攥在手里,攥得皱成一团。许多古怪又错乱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飞快闪动,他好像又回到了几个月前北斗杯预选赛的最后一场上,全身的细胞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冲刺。“他现在是三段?不,可能快要四段了,不打紧。”他盯着报纸上刊登的高永夏的照片,面上难得露出狠劲,“很得意嘛你。” 照片上的高永夏看上去好像比电视镜头里的还要疏离,一头堪称飞扬跋扈的中长发恰到好处地衬托了他的气质。时光留意到,在拍下这张照片的时候,他的眼睛甚至没怎么看镜头,嘴角挂着一个稍显轻浮的笑,却又带着满面的春风得意。 时光突然感觉自己的心里憎恨极了,对高永夏;亦或者高永夏只是一个虚拟的象征,他憎恶他说的话,憎恶他那一脸的得意,恨不能立刻找机会在赛场上把他那张得意的脸敲个稀巴烂。 “时光?时光?” 一只掌心燥热的手突然捂上他攥紧报纸的手,连时光自己都注意不到这等细微的动作,直到它五指收拢,用力地抓紧时光的手腕摇晃:“时光!” 时光肩膀微晃,他慢慢从报纸后抬起眼睛,看见俞亮一脸复杂地盯着自己:“俞、俞亮?” ——” “牙疼?”俞亮的眉头虬得更紧了,“你说牙疼?疼你怎么不早点拔掉?” “拔了更疼。”时光眨巴着眼睛接道。他现在的表情有些戏谑又有些狰狞,一半是疼得龇牙咧嘴,一半是怒得肝火烧心,两半合起来活脱脱一个大写的“喜”字,弄得俞亮面部也因为憋笑而有些抽搐。 “我看看?”他忍着笑意,朝时光一扬下巴,示意对方张嘴。 “滚蛋吧你。”时光脸一下子就红了,攥着报纸的手也不自觉地松开来,慌忙往自己嘴上捂。他深知俞亮这人只有不想干的,没有不敢干的,一不留神没准就真的上手来扒他嘴,那他可就糗大了,“在后头,你又看不到。” 俞亮的眉头渐渐松开,脸上还是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那你抽空还是去找医生拔了吧。”他又特地加了一句:“别再去天桥那边了,去正规牙科诊所或者医院拔了都行。万一你拖到去北斗杯,下棋中途牙疼怎么办?” 时光疼得两眼泛红,本来还没心思顾念方才报纸上刊登的消息,经他这么一提醒,几分钟之前的记忆又回来了。他嘴角疼得一扯,这回全然变作了狰狞的神情——把掉落在桌上的那页报纸拾起来。 “你看什么呢?”俞亮发现他的动作,他晃了晃时光的肩侧。时光忍着疼,捂紧自己的半边脸,另一只手一翻,抓住俞亮伸向自己的手腕: “我没啥。”他大着舌头道,把俞亮伸向自己的手轻轻推开。 俞亮朝自己的那只手瞧了一会。“是因为高永夏?”他朝时光读的那页报纸上扫了一眼,心头突突地跳过一个念头——“不是他!”他心中郁结不已,如果不是高永夏,那又会是谁?为什么? 时光是个脾气很好的人,俞亮很清楚这点。他说过很多话来故意刺激他,但对方从来没有因此真的记恨自己。被轻视,他就会努力进步,走到你的面前;被刺伤,他最多只是皱皱眉头,说几句气话,下回还是该干嘛干嘛。俞亮从来不否认时光的好胜心,只不过那并非是一种对胜利的绝对执着,也不只是一个棋手为实现个人价值而做的努力,至少不全是,俞亮无法清晰地分辨出它,但他能感觉得到,在时光的求胜心以上往往还有另一种东西,非要形容,那只能是代表竞技本身的一种精神。 他跟时光一起下了这么多天的棋,对对方的棋风至少也不算一知半解。盘上的时光即使行到中盘厮杀阶段也鲜有杀心毕露的时候,布局是他的优势,他也把这个优势运用得极好,往往在战斗没有打响之前便润物无声地展开攻防;碰到艰难的战局时,比起下去搅,他也更喜欢治孤。 治孤力是一种勇气,直面困难,直面危险,直面敌人的强大,哪怕血溅七步,也要迎难而上。 但一年前——或者说半年前,时光下棋的风格也是这样吗?俞亮有些吃不准。对棋手来说,棋风即本人,一个人的性格是很难在这么短时间内就变样的,除非他受到了什么人很大的影响——那会是谁? 他捏紧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实在没法对此感到毫不在意。 “具体的情况我也不大了解,但是从我听说的消息来看,今年开始,LG杯的参赛条件比以往放开了许多。”沈一朗不知在何时插上了话,“往年是每个参赛国家各负担一些名额参加比赛,从今年开始,LG杯设置了预选赛。”他看着报纸,“我想,这应该是高永夏得以参赛的原因。” “看来他通过了预选赛啊。”俞亮朝时光看了一会,见对方不出声,才接道。 “这回北斗杯选他做主将也在情理之中。”沈一朗俯身在刊登照片下的小字上敲了敲,“这三个人:高永夏、林日焕、洪秀英,都是今年LG杯预选赛中出线的棋手。韩国给的预选出线”名额只有五个人,他们是那五分之三。” “洪秀英已经不能来了。”俞亮说。 “但能来的其他人恐怕只会比他强,否则韩国棋院不会那么简单就取消他的名额。这场比赛的主办方是韩国,他们肯定不想在自己主办的比赛上输掉。说实话,赛制中临时增加的双人赛本来就不是你们的专长[i],对对方的两个棋手而言肯定也是同一个情况,本来大家也都是下单人赛为主的。假如要确保胜率,不管怎么看都是三个人都参赛比较靠谱才是。”沈一朗蹙紧眉心,“我认为凭韩方的实力,不至于找不出一个新的三台,LG杯预选赛里出线了五个人,除了洪秀英以外也还有两个人呢,再找一个也不是问题,可他们甚至找都没找。” 沈一朗的话让坐在桌旁的其他两人都是一愣。 “阿朗,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时光忽然口齿清晰地发问了,他的神情倏然变得极其冷静,就连他说话的腔调都带上了一股子寒意,“韩国那群家伙,觉得就算只靠高永夏和林日焕,也一定可以拿到冠军?他们可真有自信呐!” “北斗杯采用的是韩国的棋规,黑方要贴六目半,团体循环赛,中日韩三国彼此都要互相比一轮,每一轮比三场,分别是两台主将和副将的单人赛和一场双人赛,三场中胜两场即为” 胜出。”俞亮说,“假如沈师兄说的没错,那么韩国队肯定要力保两场单人赛全部获胜,这样一来就算双人赛输掉,他们也能赢。” 他话里的某个称呼让时光小小地留意了一下。他知道俞亮曾经在韩国学棋六年,按照韩国的习惯,棋手们总是拿“前辈”或者“师兄”来称呼比自己年长的棋手,俞亮在这样的环境中耳濡目染数年,沾染些相关习性也是自然,只是对他来讲有些新奇。他在俞亮和沈一朗之间来回窥望,发现两个人的脸上都没表现出什么特别的神态。“奇怪。”他心说,“这两个人的关系什么时候变好的?难道是乌鹭山那会儿熟的?” “高永夏嘛。”沈一朗笑了笑,“我在日本的时候曾经跟着日本棋院的人观摩过他们和韩国棋院的友谊赛,那时候高永夏还没升到三段。他呀,确实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时光。”他转向时光,“他的棋风可能比较克你。” 时光面无表情地抬起脸看着他,“他,是主将。”他文不对题一般地接道。 “某方面来说,是好事。”沈一朗把声音放轻了一点,“他的搅劲特别吓人,咱们可以注意一下李赫昌在几次对战里的下法,他对高永夏这个徒弟,肯定是知根知底。他LG杯上的应手,虽然攻击强度不似以往,但对实地都非常重视,这就是他应对高永夏的办法,增加自己的厚度,稳扎稳打,严密防守,特别是中腹下方这块,除了预先设计好的要跟高永夏一起搅的棋,其它的部分严防死守得连水都泼不进去。” “扬其长,避其短。”俞亮说,他托着下巴,“他也在避免跟高永夏硬碰硬。” 时光沉吟起来。李赫昌已届不惑之年,体力、精力,都不在高永夏之上;就算比拼算力,恐怕一时也不能取得优势。他的获胜是建立在对这个徒弟的深刻了解和对局面的整体掌握上的。论攻击强度,高永夏与他其实不相上下,但通过对大局的细致掌握和布置,李赫昌把他的“力”用更加精准的方式释放了出来。因此,并不能完全肯定地说李赫昌在避免跟高永夏硬碰硬,这种情况更像是—— “他给高永夏这小子上了一课啊。”时光出声道。 “上了一课?”俞亮看回盘面,眼前也是一亮。 “这么说好像也是。”沈一朗点点头,“我想高永夏赛后复盘的时候也会意识到的。李赫昌赢了他,但赢他的前提是他具有这些弱点,假如他之后没有在这些地方提高,下回,别的棋手也可能会利用同样的机会来打败他。” 俞亮抬手把那版报纸捻起来打量了一阵,“四个月前的报纸了。”他道,“不知道这四个月,他有没有什么进步。” “他最近的棋谱,不知道还有没有。”时光说。 沈一朗悄悄看向他。时光的脸上若隐若现的躁气和怒意让他很是在意,然而他直觉现在不是一个提问的好机会。 “LG杯第一轮结束到现在也有一段时间了,他有可能通过参加预选出线的方式参加三星杯,其次就是韩国的一些国内比赛和升段赛,这样的话,棋谱就太多了,但三星杯预选赛的棋谱,好像并没有看见呐。” 他说着,又挑出报刊架上其它几份围棋相关的报纸翻了翻,果然什么也没见到,遂费神地抓了抓头发。虽然网络围棋已经兴起了一段时间,但细究其来历,也不过一年半载,各国棋院的交流也尚未成熟到共享棋谱的程度。就连他们这些职业棋手,想看对手的棋谱也只能通过相熟的关系人传递,或者就是在《天下围棋》这种刊物上寻找比赛棋谱,着实又费时间又费神。假如韩国棋院有公开访问的棋谱库,或者棋院之间有共享的棋谱库,现在的问题也就不是问题了。 “嘁!” 时光突然右手握拳,在桌面上一锤:“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他脸色沉郁地说,“论坛上会不会有人传棋谱?” “有这个可能。”俞亮看着他说。 “呃,我觉得,如果是俞亮的话。”沈一朗踌躇了良久,开口道,“获胜的几率不会太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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