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啥?我——”时光一抬脸,赫然发觉对方离自己只有半臂不到的距离,他眼睛还没来得及眨,就感到一股热气从对方裸着的上身直冲自己面门。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哪来的机灵劲,左脚往后一滑,人就顺着带水的瓷砖地面呲到汗蒸房门的另一边去了。“我——我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他说,“吸吸——吸吸更健康嘛!” 俞亮瘪了一下嘴。他的上半张脸都被罩在毛巾的阴影里,时光只能看见他的嘴在动:“什么时候能回去?” “你、你才刚来啊大哥——” “半小时?” “你不还没蒸完的么?” “十五分钟。” “那你走去啊,我牌子不给你。”时光朝他扬了扬自己绑着三个置衣柜号码牌的右腕。 事实,叫他看清自己只是认识这个人,却从没有仔细地了解过。 可这不对,时光从来不认为自己真的如沈一朗或洪河所暗示的那样对俞亮知之甚少。“时光,老开着门干什么?热气都要跑出去了。”沈一朗在里头喊道。 “哦——不好意思啊!”时光如梦初醒。他回了沈一朗的话,转过脸想找俞亮的身影时,那个披着毛巾、看起来有点滑稽的身影已经从他面前擦过去了。 玻璃门“嘎”的一声,缓缓被弹回原位。时光看着门上糊成一团的水汽,想象着里头的人看着外边的情景。他在想俞亮从里面往外看时说不定只能看见他的两只脚,被白色水蒸气糊满的玻璃门上隐约映出了他笑脸的轮廓。 他向来就是觉得好笑就会笑,想哭就会哭,想生气就会找地方生气,但情绪还有很多种,譬如心酸、内疚或惶恐,他没有能力处理好这些感情,忧郁和克制绝非他的本能,快乐才是;然而他还是有了这些感情,一时拥有就是一辈子拥有。他伸手扶在玻璃门上,随手歪歪捏捏写了个衣字旁,想写右半边时就不写了。上一个被他带着进大浴场来还叽叽歪歪“这些人怎么都衣不蔽体,如此伤风败俗”的老古董不必在这里留下姓名,他用大拇指在写过的地方推了两把,遥遥听见浴室另一头有人喊擦背。 “能跟我说一说吗?” 俞亮一愣。他朝左边看去,看见沈一朗正背对着自己。 “什么事?” “你们队,围达G.C。” 沈一朗没回头,他可能是喜欢高一点的温度,所以正半佝着背坐在离炭盆较近的地方。 “你——你要加入围达?”俞亮在一瞬间难掩吃惊之色,很快他反应过来,“我——我听时光说起过,你今年在定段赛上是全胜定上的,恭喜你。”他想了一会,“围达去年刚进入围甲,眼下也是需要用人的时候,你加入,我师哥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意见。” 沈一朗转过身。他朝俞亮笑了一下:“你误会了,我只是想朝你了解了解你们队的情况,不一定会加入。” “呃……”俞亮的脸上流露出些许为难,“基本情况?比如呢?” “其实我昨晚就接到一些职业队打来的电话了,昨晚跟道场的两位老师吃饭时,他们推荐了我围达G.C,说是,给年轻人的机会比较多。” 俞亮连连点头:“方绪师兄刚创办围达G.C时,也是顾念棋坛后辈机会较少。按照他的讲法,中国棋坛需要尽可能快地实现年轻化,只有扶植越来越多的年轻棋手,才能为中国围棋的崛起打好基础。” 沈一朗抿了一下嘴,他说:“中国的年轻手,多半段位不高,想比赛呢,在队里机会少,至多打个替补,只能靠升段赛积累对战经验,不然就是参加国内比赛和国际比赛。但又有一个问题,就是等级分。每个棋手都有初始等级分,按棋手自己的段位配给,靠比赛往上攒。等级分这个东西,实际上决定了棋手的参赛资格,一旦不够,棋手就是有心参加个人赛,也没有比赛资格。” “等级分很重要。”俞亮的眉头稍皱,“但依我看也存在很大的问题,新人棋手的等级分往往攒得很快,比如很多新初段在短时间内就能攒够二段所对应的等级分,可本人实际上却不会因此升段。如果这时候他再去下段位赛,可能输个两局等级分就又会掉回去,得不偿” 失。而现在的比赛,国家队的选拔,都是要看等级积分的。段位反而没那么重要,积分才重要。” “你说的是,这种双轨制的运行实际上对已经处于高段的棋手来说也很不利。七段、八段以上的棋手,如果想攒够相对应的等级分,往往要攒很久。再加上。”沈一朗舒了一口气,“升段赛也不像日本那样有对局费,还要棋手自负比赛时所需的费用,更会耽误棋手准备其他比赛的时间,实在打消参与的积极性。不过……”他朝俞亮坐近了点,“我在日本时听说,韩国棋院这两年可能要修改升段规则了?” 俞亮轻轻点头:“我也听韩国那边的朋友提到过这件事。他们说这是因为韩国近两年[i]有一些棋手对升段赛很不满,所以韩国棋院准备修订相应的新规定。” “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就太好了。相信也会对中国和日本的棋坛产生影响的。”沈一朗感慨道,“韩国围棋最近几年势头很猛,中国围棋还需要更努力才是。” “我在韩国棋院借读过一段时间。”俞亮说,“韩国的围棋是在曹承铉夺得应氏杯的冠军后开始风靡起来的,在韩国现在几乎能算得上是全民运动。他们……对这个也很热情。”他脸上露出了一点向往的神色,“韩国的棋手,现在也统治着棋界。” 沈一朗偏过头瞧着他:“不一定吧。”他说,“不是还有你父亲俞晓旸九段?” 俞亮笑了笑,他抬手在自己鼻尖上蹭掉水珠,“我爸已经退役了。再说,他对上韩国的李赫昌、柳时英这些人,也不是每回都会赢的。” “哎,说的是啊。”沈一朗躬起左膝,抱着膝头摇摇晃晃着说,“下棋就是这样。再高的段位都会有输的时候,重要的是一直下下去,实战的经验,往往是死活题比不了的。”他侧着身子看向俞亮,“所以啊,年轻的棋手才需要下更多的棋。”他微笑道:“好了,我也跟你了解过了,谢谢你。” “嗯,不客气。”俞亮的眼神有些晃动,等沈一朗挪回原来的位置以后,他犹豫着开口,“如果——你有需要的话。”他连眨了几下眼睛,“我可以跟师兄问一问,如果你——” “那就不必了。”沈一朗朝他笑着摇摇头,“我现在呢,就是守株待兔。看谁来找我吧,我不太喜欢让别人挑。” 汗蒸房的玻璃门“唰”一下被拉开,迎面扑来一股凉气。 “哟呵,你俩感情挺好?” 时光一手端着一只一次性塑料水杯,嘴里还叼着一只,玩杂技似的单脚跳进来,用空着的那只脚把汗蒸房的门又顶回了原位。 “满地都是水,你悠着点,摔了可就去不成韩国了。”沈一朗笑道。 “你俩进来一个都不倒水,旱鸭子啊。”时光把一只杯子递给他,他咬着塑料水杯说话,口齿含含糊糊的,“还好外边有饮水机。” 他转头把另一只杯子撴在俞亮身旁的座位上,眼睛故意没往对方那里看。 “谢谢。”他听见俞亮闷声说。他拣了个离沈一朗更近的位置坐下,开始喝自己杯里的水。 汗蒸房外边又多进了一批客人,声音逐渐嘈杂起来。时光把搭在肩上的毛巾取下,随手往地上拧水,耳边响起说话声。 “时光。”俞亮的声音还是闷闷的,也不晓得是不是汗蒸房的缘故,“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出” ……” 时光动作一顿。他回过身,先从座椅旁边抄起水杯喝了一口,才扭过脸问俞亮:“你为什么老要走啊?来个洗浴中心怎么了?” “我——”俞亮的脸突然微微涨红,“可是,你说在这里搓背还可以按摩?”“对、对啊?”时光的眼里更迷惑了。 “难道警察不会来吗?”俞亮认真地瞧着他,“我之前看那个《今日说法》里,警察来洗浴中心把里面的人抓起来——” “噗——” 沈一朗本来在时光身后喝得好好的,听到这里,一口水喷了出来。 “俞亮,你——”时光差点把嘴巴张成O形,他的声音隐含着狂烈颤抖的笑意,“你是不是,傻……” [i]没记错的话李世乭升九段是2003年富士通杯以后的事情,这里有改动(时间背景在2005年)。
第5章 扪心自问,时光觉着自己对俞亮多少还是带点怕的。俞亮那张脸严肃得宛如他自己的反义词,有时则嫌端方过头,弄得你想拿他开玩笑都有点不好意思。奈何当下他实在憋笑憋得内伤,恨不得一抬头看见俞亮拿饮料的背影都想笑,只能把手往桌肚子里伸,掐了沈一朗两把,“阿朗,我真的不行了,你来。”他憋得连生声音都在颤抖,“我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傻的。” “你还是收着点,他刚才在汗蒸房里就被你笑得要翻脸了。”沈一朗嘴角也还挂着笑,出于兄弟情面,他很合时宜地给予善意的提醒。 “我能怎么办,我没办法,啊哈哈哈哈哈,谁叫他小心眼,哈哈哈哈哈哈。”时光捂着发酸的肚子,“笑一笑嘛。” “他那不叫小心眼,他叫[i]——” “叫啥?”时光斜着眼睛直瞅他,“叫啥玩意?” 沈一朗慢条斯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你猜。”他说。 “嘁。不说拉倒,反正我不猜。” 时光把双臂叠在脑后,“砰”一下在榻榻米地板上躺平,感觉浑身舒爽得骨头架子都要散了,说话声也跟着懒洋洋的,“成天都是猜猜猜,又不是猜先,我都猜了他九年了,累得慌。” “九年?”沈一朗不禁投以探究的神情,“那么久?你跟俞亮?” “嗯……”仿佛是回想起了什么疙瘩,时光原本松松闭合的眼睫颤了颤。他做作地打了个哈欠,抬起左手自然地笼在自己的脸上,沈一朗并没有察觉到他的小动作,“孽缘。” “——那就奇怪了。”沈一朗说着,抬眼朝大厅另一侧水吧台的边上瞧了瞧,“我看你们两”个,分开了还挺挂念对方的,赶到一块就开始拌嘴。” “嗨,不拌嘴呢还能相亲相爱啊?” 沈一朗沉默了一会。他挤挤眉头,右眼角跟着吊起来,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我看书上说,这世上有这么一种人,嗯,就是那种,不太会表达自己的人。有时候他会对你很凶,但其实这是他想表达关心你的方式。咱们身边其实有很多这种人。” 时光撂下手臂。他躺在地板上,歪着脑袋朝沈一朗打量了片刻。“大、大老师?”“呃,好吧。”沈一朗扶了一把眼镜,转过身去书报架上找报纸。 “哎你怎么话讲一半啊你。”时光爬起来,盘坐在地上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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