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啊。”时光这回朝他望了过来,脸上一副岿然不动的神色: “就是抢过来,从俞亮那里。” 窗外似乎有风吹过,窗棂被吹得咯啦啦作响。沈一朗转身关停水龙头,他没有立刻回过头去看时光,而是随口重复了一遍时光的话: “从俞亮那里,把主将的位置夺过来?” “嗯。” 时光的回话中有一种令时间凝固的平静。 “嗒”。一滴水从龙头中流出,滴落在不锈钢水槽内。沈一朗微微地叹气,“如果你真的有这种打算。”他道,“还是先去找方绪九段说一下吧。最好请他拿拿主意。” 时光听了,只是轻轻抬头。他的目光中同时显现出一点倔强和脆弱,“已经问过了。”他说,又慢慢低下头。剩下的话已是不用再讲。 见到他这副样子,沈一朗心下了然。 八成是不行。 不行,也不可能行。要怪就怪时光早不缺晚不缺,偏偏在LG杯和富士通杯两大世界级赛事预选赛进行的关键当口上缺席了半年。同届定段的岳智、穆青春等人,最起码也在预选赛中显过身手,到了时光这儿,干脆连一张像样些的纸面成绩都没有。在围棋职业比赛中的缺席则更不用提,上半年的季前循环赛,时光基本上就没怎么参加,等季后赛开打时,整个队伍里也就没他什么事了。哪怕时光在回归后接连参加了北斗杯预选赛和升段赛,这些失去的机会都是补不回来的。要不是因为他下半年回来以后豁出命来拼,他现在的等级分只会比岳智等同届定段的佼佼者们更加难看。 说一千道一万,最终还是得绕回等级分上。沈一朗自己也觉得挺麻烦的,可规矩已经定在这儿了,确实没办法。棋手排名、参赛资格,有的没有的都要看等级分。等级分就是敲门砖,就是通行证,你不能通行证都没有就想上路。靠实力硬碰?也行,时光在北斗杯预选赛中的活跃表现确实也证明了自己。 可他刚刚说的是“要从俞亮的手里抢过来”。 短那么点识人的水准;他做出的判断,一定是基于周密考量后的结果。 这个结果就是俞亮比时光更强。 看着时光那难掩失落的脸,沈一朗拿过他面前的杯盏,给他重新换了一回茶水。 “绪哥他回老家以后,我也电话里问过他好几次。”时光伸头呷了一口茶,还没喝到嘴,就被开水烫得直吐舌头。“我去,怎么这么烫啊?” 他慌忙扥下杯子,捂着嘴巴龇牙咧嘴,“行啊,看不出来,你这焖烧壶还挺保温。” “你也真是的,急什么?”沈一朗方准备好讲正事,被他这样子一弄又忍不住要笑。他转身” 重新接了一杯凉白开递过去,“你要是急着喝水,先喝这个吧。” “行行行行,谢谢啊。”时光伸开五指,按住那杯不停晃动的水,缓了缓才嘶着口水继续往下讲: “绪哥的意思吧,我觉着……我靠我也觉不出来。” “你跟他怎么说的呀?”沈一朗问道。他抽了一张纸巾,细细揩着桌面上的水渍。 “我就问了他,如果我赢了俞亮,他会不会同意我做主将。结果嘿,这人,他居然说‘你跟小亮商量商量再说’。我去,那我跟俞亮不是商量完了才来问他吗,他可真有意思,又把我给问回去了,这踢皮球也踢得太敷衍了吧。” 时光气闷不已,他讲完以后沉默了片刻,右手抬起来在腿上拍了一下: “得得得,阿朗,我刚刚跟你这么一捋,我发现我还想通了。” “想通?”沈一朗推了推眼镜,“想通什么了?” “还能有啥啊,他不乐意呗!我琢磨出来他意思了,反正就是有事启奏无事散朝,爱卿有话请讲,朕听不听是朕的事。嗨哟,我就说呢,为啥之前打了那么多次电话,他在里面都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儿,合着搭不搭理都没意义啊,那我还搭理他干嘛,跟个傻子似的巴巴等呢我。” 他气得鼓起腮帮子,把桌上那杯凉白开一饮而尽。 沈一朗琢磨了好一阵,他朝时光打量了几分钟,试探道: “你有没有试过,去问俞亮?” “……不是。”时光皱起眉头,“阿朗你怎么也跟绪哥似的……” “不不不,你误会了,我是说,你难道就没有试试看,请俞亮去问问方绪九段的意思?他们呀,是师兄弟,关系上比你近,谈起事情来也比你方便多了。” “我——” 时光眨巴了几下眼睛,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眼里好像突然被什么给堵住了。堵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勉强挤出几个字: “我——不——要。” 我不要。时光在心中大声地默念了这句话。 方绪自主决定任命他为主将可以,他对局赢了俞亮以后把主将位置抢过来也可以。拜托俞亮去问方绪,不可以。 时光在桌上扣紧十指,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半晌他说: “就是因为……知道他们两个是师兄弟,所以才不会让俞亮去问啊。” “然后你自己就一直这么吊着?你不累得慌啊?凭你们两个的关系,稍微问一下也没什么?”沈一朗问。 “不行,反正就是不行啊。”时光烦躁起来,他连连抓了好几次头发,“拜托他问他师兄的意思,这算什么,这是我自个儿的事,麻烦他干什么。要么就是我赢了他,主将归我;要么” 是绪哥承认我,让我做主将,我觉得就得这俩,旁的没了。让他帮我去问,那你觉得绪哥会怎么想,‘你让我师弟来试探我’?俞亮得多尴尬啊。” “万一……俞亮他,愿意呢?” “愿意也不行。”时光直截了当地回道。他望着手里那杯茶,水面上的波纹不停地晃动,一丝一丝地外扩消散。他深深地吸着气,呢喃般开口: “我要跟他做一辈子的对手……” 他稍稍抬起眼睛,看向沈一朗: “一辈子,缺了哪回都不成。” 窗外的风声渐渐平息。 方绪伸头凑近窗口,把目光投向沿街一带。即将入夜,街道上已经点起了灯,暗黄明黄亮白,无数的光点随人群攒动,街边的建筑物俨然如灯海上漂浮的长影,安静地俯视着这条喧闹的街道。 男人若有所思地朝街上望了良久。 有四米多远的位置上。他几次想对方绪开口,看着师兄的侧影,他还是闭上了嘴。或许他应该相信方绪。 他微微地调整自己的呼吸频率,还是感觉自己很不擅长说服别人,尤其是方绪这种胸有城府的对象。他再一次从桌上的笔筒里抽出记号笔,把面前那张被字迹填满的棋谱填得更满一些。 “……这个是他网选第二轮的棋谱。” 他捻起那张棋谱的一角,余光扫向窗边。方绪那头依然没什么大动作。俞亮抬手捏了捏眉心,还是旁若无人地说了下去: “他的对手是邓柯平,也是国青队的。三段棋手,去年进了富士通杯的本赛。这盘棋他前半盘下得不是很好。”他讲到这,随手又在那张棋谱上记了几笔。他很快又放下笔,继续说道: “他……这段时间练得有些狠,加上比赛经验不足,轮到这盘时,他体力就有些跟不上。” 他看着棋谱,踌躇了好一会:“序盘下得有些过于谨慎了。他没能在序盘发挥出自己布局能力上的优势,不过,在黑六十三提劫以后,这盘棋就走入了新的局面。 “时光执的黑棋,在当时看来,虽然规模比较小,但实地很多、很扎实。白棋声势浩大,但很多空都是虚的。黑六十三提劫以后,本来右上方要产生劫争的,但对方应该也意识到了白棋的弱势,所以白六十四放弃了劫争,选择拆边。” 他讲到这,抬手把一枚黑子落到面前的纹枰上:“这时候,黑棋的应手本来应该是消劫。但时光没有,他选择了补在六路。” 窗边的男人终于有了些动静。俞亮立刻缩回手。他暂时停止讲解,静静地等着方绪走到棋盘边上来。 “补在六路……”方绪摸了摸光洁的下巴,他朝俞亮手边的那张棋谱扫了一眼,很快又偏回” 棋盘上,“这手看起来不太好,像是个问题手。” “看起来是这样。”俞亮扭头瞧了瞧他,接道,“他补在这儿,白接下来的一手必然要提劫。这时黑棋肯定不能再继续参与劫争,他在这块地方劫材根本不够。所以接下来,黑六十七”和黑六十九两手,他都打了粘。白七十叫吃,黑七十一就反扣。” “嗯。”方绪皱紧眉头,在棋盘上摆了一会,“他是想全杀右上的白子。” “是啊。”俞亮看向他,露出他今天以来的第一个笑容,他的眼睛被窗外的灯火映得亮晶晶的,笑容中隐约有些骄傲,“就是这样的。” “他并不满足于只在右上消劫而已,黑六十五补在外面,是用来替代右上角消劫的。他接下来配套的这几手,都是在为全杀右上角的白子做准备。” 方绪从棋盘上抬起眼睛,他朝俞亮看了一会,轻轻笑了笑,从鼻梁上取下眼镜细细地擦拭起来。 “我算是懂了。”他吹了吹镜片,用棉布擦拭着说,“你今天特地跑来找我说了这么一堆,就是想让我知道时光已经今非昔比了。” 俞亮被他说得有些发憷。他抿紧下唇,过了一会才说: “师兄,我知道,你一直对时光的实力有所疑虑。北斗杯那时候,你也不是很看好他。” “哎哎。”方绪戴回眼睛,朝他扬起手摆了摆,“不是我不看好他,而是他确实,有点不合适”这个。小亮,你知道一个队的主将意味着什么吗?” 俞亮眨了眨眼,他想了几分钟。“获……获胜?” 方绪笑着摇头。“主将战,输的人多了去了。”他说,“但最重要的是,主将是一个不管在什么时候,都有力量扛起战斗的人。要有‘力’的气质。而我认为,时光在这点上远远不如你。 “也不是说这样的人就不适合做主将,不过你可要想想好,咱们对面坐的那群韩国棋手,没有哪个的棋是不凶不狠的。主将战,往往是最受关注的一场,让时光跟他们对上,你觉得这个结果会怎么样?” “围棋并不是拳击比赛。”俞亮立刻辩解道,“就算韩国的棋手喜欢这样,也不代表中国棋手也要这样迎战。时光确实不是力战型棋手,可是,也没人说过棋手一定要力战才行。而且,师兄,看着他现在的棋谱,你难道没发现吗,他棋里的力量已经比以前更强了。” 方绪皱紧眉心,他瞧了俞亮一眼:“这也只是他最近几盘的棋谱吧?棋手的竞技状态是很难说的,靠几盘棋就推断出对方的棋路变了,这不太好吧?” 他拿起手边摆的棋谱,端详了一阵子,看着谱面说:“这盘棋,黑棋下得确实很精彩。有好几次眼看都要投子了,他还能在后面反杀回来,确实不容易啊。”他点着头,“北斗杯让他去,是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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