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俞亮七段的棋更熟悉一些,俞亮他本身就是一个非常善于链接局部来作战的棋手,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序盘阶段白棋简直可以说是咬着黑棋不放,甚至于不惜白送二十多目来阻止黑棋对大场的抢夺。这里足以看到时光对俞亮在这个方面是非常非常忌惮的,对他来说就是我宁可赔你二十多目也不想看到你在局部成模样。” 白川舒了一口气。眼望着直播屏里的对弈情况,他喃喃道: “中盘开始了。” “开始得有点快。” “主要是局面已经被拿捏了。”白川龇牙笑笑,做了一个抓取的动作,“现在的话只能尽早开始局部的争夺,以及伺机联络棋块。黑棋眼下其实比较被动,我想可能是俞亮并没有料到自己会以这种方式被‘逼’进中盘。” “刚刚那个局部交手的结果。”安太善点了点黑五十一到五十九几手,结果大概就是白棋局部要亏十八到二十二目这样。问题不是很大,接下来有大把机会把差距补上,重要的是白棋在序盘阶段的目的已经达成,现在的黑棋不再有先手优势了。” 不光没有先手优势,甚至可以说有些被动。 “哗啦——” 俞亮拈起几颗无气的白子,一把丢进旁边的棋盒。 上午的阳光洒在他的发顶,将他凝视棋盘的面孔映得有些冰冷。 在两个棋手看不见的地方,“弈豆”曲折地摹画出了黑白双方的实时胜率——白百分之五十六,黑百分之四十四。 “看一下AI推荐的行棋路线。”方绪望着屏幕,突然指向AI计算表下的“推荐行棋”一栏。“唔,看哪边的路线?”小段依照他的话打开。 “黑棋的。” “嗯……黑棋的推荐路线是……引渡,跳到右下局部去。应该是因为那边的白棋不太稳固吧,我再看看……”他又往下翻了好几页,才露出伤脑筋的表情,“总之,各个击破好像也不是不行,就是麻烦一点。” “AI也没有推荐联络棋块的方法吗?难道……没有办法?”方绪瞪大眼睛问道。 “也不完全是不行,但从AI给的推荐来看,如果你想一口气包圆整个棋块是不可能的,电脑也没有给出合适的路线,但你可以……呃,把这些棋块依次打包地解决,就比如右下部 这里有三小块碎棋,用渡把它们联系成一块,接着再用这联络好的一大块棋去支撑进攻,或者作为铺垫,那也是能得到效果的。” “……我知道了。” 方绪默然地坐回原位,他那心神不宁的模样足以让小段回头看了好几眼。 不管是对场外观战的人,还是对场内的棋手来说,在这个节骨眼上进入中盘交战都是不得已而为之才有的对策。古人行棋之所以战斗血腥激烈,乃是因为古代围棋序盘阶段变化比较少,双方布局得差不多就可以开干了,因而大部分的变化都交给了激烈的中盘去承担;但对于现代围棋来说,中盘时的双方往往备阵已足,中盘更像是序盘的发展,而不是序盘的补遗,这大概也是方绪如此焦虑的理由;另一方面,从棋理来看,时光的下法实际上就是在无法获利的情况下还送出去了二十多目,强行割开了棋盘,并且强行把战况一把推向了复杂的局面。 翻开AI对本局白棋棋路的评价表,赫然就能看到“弈豆”对白棋方才一套应手的评价给了一个很低的分数,几乎接近无理手。可当页面翻回胜率总计表时,人们依然可以发现白棋的胜率已经飙过了黑棋。 “怎么会有这种情况啊……”小段喃喃。 方绪瞅了他一眼,突然挤出一丝微笑。 “要是棋手也能像电脑那样下棋,问题可能就简单多了。”他说。 是他的计算能力、他对俞亮的了解,还有他自己的性格。 AI可以计算得失,但算不出人心。 “黑棋还是像我们之前所猜测的一样,选择了从右下部进攻。”安太善掏出几粒黑子,频频在右下部应手,“这几手目标还是很明确的,在失去了先手优势的这么一个情况下,俞亮大概不会甘于被动挨打,所以他现在需要把右下块的黑棋重新联络起来。” “黑七十一、七十三、七十五、七十七,这几手都是绕着白棋三颗子的位置来的。这三颗子本身就围得比较松,不排除俞亮待会儿要包圆这几颗子的可能。” “那反过来看对于时光的话,这三颗白子就是他接下来要稳固的几颗,假如右下部他要争下来的话。” 要争吗? 当然。 白九十二,引征。 俞亮夹着黑子的手指顿了一下。 场上的摄像头于一瞬间捕捉到了他蹙眉的神情。 在平日的对局中,俞亮一贯以沉稳的姿态出现。即使是面对艰险的棋局,摄像机也很少拍到他情绪流露的模样。但这一次,在俞亮最了解、同时也是最了解俞亮的对手跟前,这个年轻的棋手露出了遭遇苦手的神情。 然而在镜头所拍摄不到的地方,俞亮的心脏在砰砰地狂跳。 “接近了……” 听见纹枰对面传来的低诉,时光奇怪地朝对面望了一眼。 接近了。 俞亮掐紧黑子,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逼迫自己冷静下来思考。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接近了神迹的感觉,仿佛多年前自己在黑白问道里直视着对面孩童歪歪扭扭地落子那般。棋子打在纹枰上铮然玉响,却宛如陨石砸落般重击他的心门。 这是……这是棋神的棋吗? 己。看着如今这盘棋,谁能想到一年前这还是个被评价为“棋风软”的棋手呢?“白棋这里下了几着都非常狠。”白川轻轻点头,“有力战那个味道了。” “在时光的棋谱中好像也是,很难得地见到这样的对弈方式。九十二、九十四、九十六、九十八、一百,这几手每一着都下得很坚定,一边加固一边上顶,很有那种仪式感。也是”——” “棋手战斗意志的体现。”白川接道。 深吸一口气,俞亮敛起眼眸。 黑一百一十七手,断。 论战斗意志,他绝不会屈居人后。 面对右下部的茫茫白阵,黑棋化为一支突刺,于夹角出挺身而出。 “俞亮是……”一面跟着比赛实况落子,白川感慨万分,“当今中国,甚至可以说是当今世界棋坛上,屈指可数的那种具备极其坚强进攻意志的棋手,他的近战能力尤其好,这不单是因为他棋力出色,也是因为他胆识过人,他敢于在别人走钢丝的地方大刀阔斧地动作。像这盘棋的话,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白棋原本是想利用侵消,把侵入到这里的黑棋逐步地蚕食掉,但实战中黑棋的抉择就是用断的方式,发起了一场非常激烈的缠斗……或者说,交换。” 交换的目的很明朗,无非都是为了获利,但对一局行至中盘的棋而言,目的往往只是最后一着罢了。 对着逐渐增长的黑棋,时光扶了一下额头。 要忍耐。 忍住狂躁,忍住不耐,忍住一切会干扰思考的情绪,把自己全身心地揉进对局中。只能这样做,因为不这样做是无法赢过面前这个可怕的对手的。 他揉了一下前额,左手夹起棋子。 白一百三十二手,倒扑。 说到底,为什么俞亮非得撕咬右下部这块棋不可呢? 在激烈的交手中,时光隐隐约约有一些不太妙的预感,但此时右下部已经被卷入了搏斗中。行至中盘,两人的棋速都在加快,俞亮甚至连着对他下了两个命令手,逼得时光不得不应,而应手之余,内心的不安亦在扩大。 怎么回事? 我明明……已经很小心了…… 怀抱着如此不安的想法,时光仍旧是应了手。 “咦。” “怎么了太善先生?” “对局……”安太善蹙眉,“对局的节奏,有些改变了。” 他指了指右下部黑棋的两个命令手,“用命令手来使对方应手,这种狠绝的做法对俞亮这样的棋手来讲还挺常见的,以观赏的角度来说,大家应该也挺喜欢这种下法。” “哦……比较霸气吧。” “哈哈哈哈哈,其实不止是好看而已。”安太善朝右下部白棋的位置虚晃一圈,“如果想在进攻中引导节奏,命令手、问应手,都是比较直接的方式,尤其是命令手。 “这块地方……目前还是没能完全连起来,但是进攻的节奏已经被俞亮所把控了,我想时光能体会得到这一点吧。” 不过,纵使能够体会得到,也没有太好的脱身方式。盘上的缠斗是力量的拉扯,谁先萌生退意,谁就会被击溃。 就在时光心弦紧绷之时,黑棋应了一手让他难以想象的棋着。 黑一百七十一手,鼻顶。 啊? 夹住白子,时光猛地瞪大了眼睛。 下……下在这里? 他瞬间抬头看向对面。 对面的棋手微抿嘴唇,脸上瞧不出表情。 “一百七十一在那里?”小段顿时有些绷不住了,“小俞老师,该不会是下错了吧?”方绪抱着双臂,站到了他的身后,眼望着屏幕上的实时推演。 “不可能。”他答道。 俞亮的神情……看上去很平静…… 时光的心中略有发憷。如此平静的神情,再加上他对俞亮的了解,几乎可以肯定对方这一手中一定有文章。 可是,文章在哪儿呢? 他用力揉了揉脸颊,目眦欲裂,试图在读盘中找出破绽。 说找破绽也许很奇怪,因为在正常人眼里,一百七十一手本来就是一手送分棋,只要白一百七十二手在四路尖,右下部的五颗黑子就能被他吃得干干净净,白将四十目收入囊中。 放眼整个盘面,原本就被割成了好几块的盘上再也没有哪一个地方能找出超过五十目大的区域了,再往下下空间只会更小,这时候送四十目给他那不等于是在送死吗? 反反复复地确认了好几遍,最终还是捱到了读秒。 五十五、五十六、五十七、五十八…… 时光叹了口气,不得不应。 白一百七十二,尖。 “呃……这么一来的话,白棋是不是已经可以……宣告胜利了呢?”白川望着棋盘,表情透着一股难言的犹豫。 “……不知道。”安太善摇了摇头。 “有一件事倒是可以确定,那就是这两个人的这盘对局,甚至是有资格在冠亚军决赛中进行的。”他说,“够新颖、够大胆、够用力,这些正是我们想要在世界级大赛中所看到的东西。不管这盘棋最后是谁赢,都应该对创造了这样对局的棋手予以敬佩。” “啪嗒、啪嗒、啪嗒……” 随着棋子一颗颗被提走,时光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好像快要蹦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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